宛平镇东南方十几里处有片空地,是新打的油井,附近的农民喜欢到工地门口卖点新鲜农产品,街上的买卖人也推着车子去兜售各种商品,渐渐地油田门口竟形成了一个小市场。这些油田工人工资高到不敢想象,下了班就换上最时髦的衣服,专对新鲜货下手,不问价钱,只要对胃口。
下午五点后,小市场活跃起来,有个大嫂专卖韭菜猪肉水饺,包多少卖多少,惹得别人眼红。这几天堰里的一个老头卖盐水煮的花生和毛豆,供不应求……总之,凡是来这儿卖东西的,要么货新鲜,要么人新鲜!
刘幸儿在自行车后放了个筐,里面放了代销点里的烟酒糖茶,一小罐豆腐脑和一摞新出炉的烧饼。早到的小商贩占据着最有利的地理位置,热情似火地跟油田上的人打招呼。刘幸儿推着车子到了最边缘的位置,把货物放在铺开的包袱上。这几样东西显然没能引起买家的注意,其他卖家对这个新加入的对手也不甚友好。卖水饺的大嫂,扫了一眼刘幸儿的货物放心了,这几天来了好几个卖水饺的,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要不是自己的水饺确实好吃,都快被挤走了。
刘幸儿缩手缩脚地待在角落里,卖完东西的小贩兴高采烈地收摊回府,她这儿还没开张。这时来了位身穿花衬衣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长发高瘦男人,呲着牙盯着刘幸儿看了一会儿,流里流气地拨弄几下香烟:“你卖的这都是些啥玩意?还‘金鱼’‘大鸡’,这里的男人都抽‘红锡包’‘红塔山’,你是来开玩笑的吧!”
刘幸儿被臊红了脸,正准备收拾摊子回去,蛤蟆镜笑着招呼另一个男人:“张队长,过来看看,这里有新鲜货!”那男人端着饭盒正要去买水饺被喊了过来,扫了一眼地上的几样东西,转身想走。蛤蟆镜上前拉着他:“别急啊,队长,货好人不好,人好货不好!”说完嘿嘿一笑。
刘幸儿没明白蛤蟆镜啥意思,傻愣愣地等着,张队长是个粗犷彪悍的男人,仔细瞅了刘幸儿两眼,买了豆腐脑和吊炉烧饼。谢天谢地总算开张了,刘幸儿诚惶诚恐地给张队长装到饭盒里。
张队长吃了几口豆腐脑和烧饼:“味道还行,但只能当早饭,晚饭就差了点!”刘幸儿低下头。
“你家里有啥买卖?”
刘幸儿一头雾水抬头看着张队长:“代销点,打烧饼!”
张队长咽了口烧饼:“代销点里也出不了啥高档货,咱们站里早午饭得在里面吃,晚饭可以出来买。!这样吧,你三天来送一次早饭,烧饼豆腐脑,配点鸡蛋啥的!具体的事一会儿有人告诉你!”
刘幸儿没明白咋回事,蛤蟆镜一拍手:“你厉害了,嘿嘿!张队长照顾你的买卖,这站里一百多号人呢,你可得好好报答张队长,只要他高了兴你可就发财了!”
刘幸儿把油田要早饭的事告诉了大乔,大乔很是高兴:“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一次早饭顶咱好几天的买卖,咱俩加把劲儿准能做出来,挣了钱五五分!”
夜里两点,大乔和刘幸儿起床打烧饼做豆腐脑,煮鸡蛋,干辣椒炒大葱,凉拌咸菜丝。刘幸儿骑着喜嫂子的倒骑驴载着满车子的早饭,七点钟准时到了油井站。
进了油井站,刘幸儿发现围墙原来是一间一间的铁屋子围成的,里面是开阔的场地,有篮球架子和乒乓球台子。几个早起的男人在水井旁洗脸刷牙,一个长相俊俏的乡下女人轻手轻脚从一扇门里出来,悄悄溜向大门。刘幸儿被带到最里面的一排铁房子,把一筐烧饼抬进屋里,铁房子里干净整洁,亮亮堂堂,锅碗瓢盆多而有序。
食堂的胖女人开好了单子:“拿好,别丢了,等张队长吃了早饭,找他签字结帐!”
吃完饭的张队长一出来,刘幸儿默默跟在他身后,他头也没回进了自己屋,刘幸儿就在门口等,“进来吧!”刘幸儿犹豫一下,顺着一个三阶矮梯进了铁皮屋。
张队长正在换工作服,刘幸儿赶紧低下头,他旁若无人地扎着腰带:“饭还行,还可以再换点花样!多做点好吃的,站里不差钱,”
“嗯嗯!”刘幸儿的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穿戴好的张队长看了眼刘幸儿,大笔一挥,给签了字,刘幸儿欢天喜地去领钱。
刘幸儿拿回钱给大乔看,大乔惊讶道:“我们涨价后一个烧饼才卖一毛五分钱,单子按两毛一个开的,真是有钱啊!以后咱得用心给人家做!”
第二次做早餐前,刘幸儿特意请教喜嫂子啥样的小咸菜开胃口。喜嫂子想了想:“这几天霜打的茄子下来了,小孩子拳头那么大的,还得裂开嘴的那种,一劈四瓣,放在大锅里蒸熟了,淋上花椒辣椒油,再撒上一层芫荽沫花椒粉,盖上盖子闷一夜,第二天吃的时候再倒上香油拌匀,可香了!”
刘幸儿严格按照喜嫂子的指示一步一步来,熬花椒辣椒油这一步还是喜嫂子亲自来做。冒烟的热油碰触花椒和辣椒的刹那,三者的味道融汇了,顺而升华成一种更醇厚的气味,弥漫在空中,刺激着人的味蕾。把油快速倒入蒸好的茄子里,一阵“嗞嗞”作响,盖上木头锅盖,等待一夜的酝酿。
刘幸儿送来的早餐,很快被一抢而空,蛤蟆镜还没吃够,茄子酱已没了,他猥猥琐琐凑到张队长面前一咧嘴:“头儿,这味道真不错,你尝过吗,头儿?”
张队长斜眼一笑,摆摆手让蛤蟆镜凑过耳朵,他立马贴了过去……张队长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尝你娘了个腚,换下这身流氓皮,干活去!”说完雄赳赳气昂昂走了,蛤蟆镜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若有所思道:“心里有火,心里有火啊!”
刘幸儿来到张队长的屋里,低眉顺眼地等着签字,他一会儿摆弄摆弄这个,一会摸摸那个,等了半天也没有签字的动静。刘幸儿低着头用眼角扫射着四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里摆设不仅俱全还高档。等了好长时间张队长终于签了字,刘幸儿转身就走,张队长把她喊住:“小咸菜多做点,又不是不给钱,别总是烧饼,硬直蹦蹦的,吃得老子都上了火!”
刘幸儿对张队长的提议千恩万谢,表示一定尽心改造,让领导满意,去财务室领上钱一溜烟回了家。
刘幸儿挣钱了,买了麦乳精、鸡蛋糕,还有一提点心,叫着王吉生去西街的娘家。谁知吉生说啥也不去,还说看见表哥和妗子害怕,刘幸儿叹了口气自己去。
自从王爱军出了事,刘幸儿这是第一次回娘家,进了大门看见哥哥正在刮鱼鳞。
“哥!”刘幸儿眼眶一酸,喉头发紧。
刘兵一抬头看见妹子来了,不知是喜是惊,赶忙洗了两下手,把刘幸儿让进屋里。刘幸儿看见躺在床上的爹,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努力地控制着还是止不住地抽搭。幸儿是老生闺女,没等出嫁就没了娘,现在男人瘫了,爹也半身不遂地躺着……看见闺女来了,刘大夫一阵激动,挣扎着要起来,无奈一动弹就喘不上气来,脸憋得通红。刘兵赶紧把老爹扶起来,半躺着,刘幸儿使劲儿给爹捋胸口。
刘大夫的喉咙“呼呼”两下,说不出话,只流出两行浑浊的泪。刘幸儿给爹擦擦泪:“爹,你甭着急,你想说的俺都懂,俺给油田做饭能挣钱了,军子能到处活动了,一块毯子也快织完了,这日子又有了盼头,你甭牵挂俺,好好养身体……”
刘大夫“呜呜咽咽”地流着泪点点头。
这时嫂子一掀帘子进来了,尖着嗓子调起音:“我还寻思是谁让老爷子这么激动呢,原来是他姑啊!”
刘幸儿心头一紧,赶紧起身叫了声嫂子。
“他姑,不是俺说你,你从小是老爷子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你可倒好,你家一出事把老爷子急得丢了半条命,门诊也关了,俺和你哥啥也干不了整天伺候老爷子,以后你要么不来,要么别哭哭咧咧的,好时气都哭没了……”
刘幸儿红着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刘大夫用手指了指儿媳妇,只能闭上眼干流泪。
刘兵把媳妇拉到门外,给她使了个眼色:“你少说两句吧,把老爷子气死了,那退休金也就飞了……”
媳妇一翻白眼珠子,想想也是这么个事,但还是愤愤不平:“你这妹子就是扫把星,不光把自己男人克瘫了,还把娘家爹也克瘫了,害得咱俩端屎端尿伺候老爷子。老爷子风光的时候填活闺女,现在倒下了,他闺女给他撩一把水还是端一碗饭?原先咱家多好的日子,都被她坑惨了……”
嫂子絮絮叨叨的话,刘幸儿能听到一句半句的,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硬是当做没听见,挤出笑脸陪着爹说会儿话。快到中午了,刘幸儿恋恋不舍地离开老爹,强忍着泪水出门去推车子,院子里弥漫着炖鱼的香味。
刘兵怕中午饭的时候妹子走,被街坊们看到笑话,就跟着出了大门,高声道:“幸儿,你这大晌午的咋能走?说啥也得吃了饭再走!”刘幸儿头也没回,骑上车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