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气鼓鼓地回了家,一家人还没吃完饭,李士元看雪莲脸色不对劲儿就跟着上了楼。雪莲连哭带摔东西,李士元问明了原因,好不容易才让雪莲平复下来,又下楼给她端饭。
李士元下来吃饭时饭菜都凉了,刚坐下他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乔瞅了喜嫂子一眼,喜嫂子给他夹了块煎鱼:“元儿,年轻轻的叹啥气,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啥事也别放心上!”
李士元端起碗,又放下:“奶奶!”一开口声音就变了腔调,“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三天两头使性子发脾气,在她眼里谁都做得不对,啥都得她说了算才行,往后可咋过啊?”
喜嫂子给李士元端起碗,安慰道:“元儿啊,这事哪有一成不变的?啥事慢慢来,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王爱军家的密度板投入了生产,在一个资深技术工的注视下,乔大官儿和王吉生两人亲自操作,王爱军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第一批产品得高质量无瑕疵地完成,贷款投资容不得一丝差错。
第一批密度板顺利发货,三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招工,乔大官儿和王吉生每人带领一个车间,严把生产质量关。王爱军坐着轮椅跑销售,三个人像上了弦的陀螺不停地旋转。
李国栋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大乔正扎着围裙摁烧饼胚子,结婚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了,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大乔就成了中年妇女,她当初的模样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李国栋五味杂陈地走进烧饼铺,大乔的头顶隐隐约约露出头皮,她正低着头给烧饼胚子抹麻汁酱,这些年没有变的好像只有这些烧饼了。
大乔一抬头看见了李国栋,一丝惊讶转瞬即逝,手脚麻利地把烧饼胚子一个一个放进炉里,顺手拨了几下桑根,火苗蹿了一下。
“……”李国栋腆着脸子凑过来,“谢谢……那天我误会你了……”
大乔好像既没听见也没看见,一个一个面剂子从她手中甩出。李国栋自讨没趣,讪讪地进了屋。喜嫂子正在往饮料瓶里放药,李国栋一进来,吓得喜嫂子手一抖,药粉撒了一地。
喜嫂子捂着胸口:“吓死俺了,你咋一点动静也没有?俺还以为是国梁进来了呢!”
李国栋赶紧把地上的药粉扫了:“这种瓶子梁子不会识破吗?”
“暂时不会,俺把瓶子拧好后放在桌子上,他自己拿就不会多想,俺要是递给他,他就不喝了!”
李国栋见老娘真得老了,浑浊的两眼像是罩了一层翳,他眼眶热热的,吸溜一下鼻子。
秋后,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会如期而至,王爱军白天忙厂里的活,晚上处理村里的工作,胡子拉碴憔悴了不少。
喜嫂子的门面房处于绝佳位置,门前摆满了摊位,只留门前的一条通道。不知谁的脚蹬三轮放在了五金百货店的门口,把唯一的通道堵死了。雪莲抻着脖子瞅着,就想逮住这个不长眼的,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雪莲一股怒火蹿了上来,把三轮车往一边儿靠了靠,用链子锁给锁上了。
直到下午,一个干瘦的乡下老头来推车子,一看被锁上了,就知道坏了事。抬头一看,一个年轻媳妇挺着大肚子双手叉腰,像是要吃了自己,老头赶紧点头哈腰赔不是:“俺把三轮车停这儿,看了马戏团出来,忘了把车子停在啥地方了,这不才找过来……”
雪莲可逮着理了,用手指着老头的脸:“吆,一句忘了就完事了?今天你忘了,明天他忘了,俺这门前成了免费停车场了?出出进进总共这么条小道,让你给堵了一大半,还让不让做生意了?”
老头一脸讨好地看着雪莲,“吱吱呜呜”也没句完整的话。
雪莲皱了皱眉头:“废话甭说,交上十块钱,我可没闲工夫和你瞎扯!”
老头自知理亏又心疼钱,这时已经围了好几个人,有人一吆喝:“都来看街上人欺负乡下人了!”人一下围了过来。
李士元从玻璃窗看到自家门口围满了人,立马丢下生意出来,留喜嫂子一个人照应着,她和客人说着话时不时伸着脖子往外看。
李士元问明了原因,脸色就不好了,这时人群里有人嘀咕:“喜嫂子家门前原先是不收摊位费的,摆摊的人给个萝卜给把子葱也就算了,不给的也没见喜嫂子说过啥。这小媳妇自从怀孕就当了家,挨个收摊位费……”
另一个说:“她爹是挠狗子,专门欺负外来户,怀了孕就这么霸道,要是生个小子,这家就得她说了算了,那可给喜嫂子改家门了!”
“……”
李士元听见人们的嘀嘀咕咕,对着张牙舞爪的雪莲说:“钥匙呢?快让人家走!”
雪莲扬了扬手里的钥匙:“凭啥让他走?就是看车子还得给钱呢!”
老头一听,就去翻口袋,李士元强压着火:“乡下人挣钱不容易,为难他干啥?”
雪莲冲着李士元白了一眼:“乡下人咋了?穷就可以给人家堵门?穷就有理了?”
李士元真想给她一耳光,咬了咬牙啥也没说,一手攥着雪莲的手腕,一手抠出钥匙,打开链子锁,让老头走了,人群里一阵鼓掌叫好声。
雪莲的手腕疼得厉害,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李士元的鼻子:“好你个李士元,合伙外人欺负我!你让我下不了台,我让你后悔,我……我死给你看……”
李士元知道雪莲的一贯伎俩,一眼也没瞧她就进屋去了,雪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跺脚就向南走了。
雪莲气鼓鼓地边走边骂,不知不觉来到了南边的支脉河,今年秋后刚刚清理了河道,沟坡干净得连一根草也没有,又陡又光滑,河里的水还不小。雪莲坐在坡上,心想等李士元一来,自己就表演跳河,这次要是拿不住李士元,以后可就孙了。
有人来给李士元报信,雪莲坐在支脉河的沟坡上了。李士元见怪不怪没好气地说:“有种就跳下去,坐在沟坡上算啥本事!”喜嫂子本想劝劝李士元把雪莲叫回来,但是雪莲自从怀孕后的张狂劲儿实在让人烦,她就没吱声。
太阳快下班了,胡子婆忙了一天,领着小闺女出来赶赶会,过来个人说:“你大闺女两口子打架,去支脉河的沟坡上了!”胡子婆浑身一哆嗦,放下孩子,骑上车子就向支脉河跑。
雪莲等啊,等啊,等了一下午也不见李士元来,坐在沟坡上哭一阵,骂一阵;骂一阵,哭一阵。
“雪莲啊!”终于听到有人叫了,她猛地站起来一转身,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脚下一滑,就向沟底滚了去……
胡子婆支下车子,就向沟坡跑,哪有人啊?再看脚下的沟坡,有一条长长的滑痕,水面上方一块地方被抓挠得一道一道,还湿乎乎的。胡子婆见几个人在沟南的地里干活,冲他们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掉水了……”
没等那几个人反应过来,胡子婆趴在坡上,两脚蹬地,两手扣着土,溜到水中。大半截身子进了水,她才知道脚不着地是啥感觉,身子直往下溜,两手根本扣不住土,水一下没过头顶。幸亏胡子婆是在黄河边长大的,虽然不会游泳,但是知道憋气,会几下狗刨……她的大脑已不受支配,一片空白,但是两手还在不停地划拉,终于抓到了一片衣角……但是胡子婆已经到了极限,渐渐失去了意识……
地里干活的男人跑来的时候,河面已看不见人影,却见水面冒着气泡,几人二话没说脱了衣服就往下跳。幸亏这几个人是会狗刨的,昂着头脚打水花,抓到了胡子婆,先托着她的头露出水面,但是要把胡子婆拉上岸是不可能的,刚用机器清理过的河道,又陡又光滑。
幸亏站在坡顶的女人,骑着车子招呼了人来,人们拿着绳子和木叉往这边赶。水中的人用绳子把胡子婆栓好,上面的人往上拉,胡子婆闭着眼哆嗦着嘴:“雪莲,雪莲……”几个人这才知道水里还有人,扎了个猛子到水里找,一人抓到了雪莲,几个人合伙让雪莲露出水面,一看就知道人不行了……
上面的人越来越多,正把雪莲往上拖,李士元跌跌撞撞跑来,看到雪莲一动不动被人从坡上拖上来,他傻了眼。“雪莲……”李士元大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李士元已经哭瘫了,非得跟着老婆孩子去,喜嫂子和大乔寸步不离地看着他。王爱军李国柱李国栋处理后事,胡子婆整个人都傻了只知道哭。国泰已是半大小伙子,跳着脚急红了眼,非得跟李士元拼命。
老大春狗子成了娘家的主事人,就是不让发丧,非得让李士元偿命,说老刘家的闺女不能白白让老李家欺负死。谈判进行了两天两夜,李士元拿了十万赔偿款,六万给胡子婆,四万给刘老蔫儿,老大替刘老蔫儿保存两万……
外面横死的人不能往村里拉,就在落水的地方扎了个灵棚发丧。几个老太太给雪莲梳头穿戴好,看着雪莲那尖尖的肚子直掉眼泪,嘴里不住地念“阿弥陀佛”。不管别人怎么阻拦,李士元还是来看雪莲最后一眼,进了灵棚见雪莲紧闭着双眼,面色黑黄,竖着脚尖直挺挺躺在那里,肚子像个倒扣的盆。李士元一下趴到雪莲身边,抓起她那僵硬冰凉的手扇自己耳光,直到哭得没了一丝力气,被人抬回去。
年轻媳妇死了不能进墓地,得找个荒地埋了,等李士元百年之后,他的孩子们要是有心就把雪莲移进墓地,与李士元合葬。
刘明亮和几个发小这几天都守在李士元身边,挖空心思开导他。李士元喃喃道:“自从结了婚就看不见她的好了,一天比一天烦她;她没了,想起的全是她的好,但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