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叫着、笑着玩得满头大汗,李国栋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在省报连发两篇报道,很是扬眉吐气,也在报社站稳了脚,看见这帮玩闹的孩子,李国栋刹住车子,一只脚着地:“士元,你都多大了?还跟这帮小孩子玩儿,丢人不?”正玩儿在兴头上的李士元气得白了他一眼,领着大伙往南跑。
李国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李士林,把他拖回家,拿出一年级的语文书,让他读来听听。士林抗争失败,只能照办:“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果树开花。我们来到小河边,来到田野里,来到山冈上,我们找到了春天。”
李国栋没听完就憋不住地笑起来:“小子,这哪是读书啊?你这是唱书,你以为这是歌词啊?”
“俺班里同学都是这么读书的,声音可大可好听了,你懂啥?”士林一脸不屑。
“好,我不懂,一年级学了拼音,你拼一拼这个字吧!”李国栋手指了指大门的“门”。
“mei大没儿的没儿。”
“men 大门的门,谁教你读mei?”
“脏子老师教的!”
一听是民办转正的老脏教孩子语文,李国栋只能叹了口气,不能改变老师只能改变自己。李国栋通过喜嫂子终于做通了大乔的工作,暑假后把李士林带到县城里的小学去读书,空落落的大乔只能靠干活和认字来打发时间。
1988年的秋天,在县技术员的指导下,大河村的农民率先盖起了蔬菜大棚,村子处于灌溉交通要地,人们的生活和思想比较超前,李国栋来现场寻找写作素材。
农人们用黄土掺上麦秸秆加上水,挽起裤腿光着脚在里面踩来踩去,和好了泥,开始垒墙。一般是几户人家搭伙,干完一家是一家。土垒墙前低后高,前后墙之间架上竹竿子,再罩上一层塑料布,最外面盖上一层蒲草苫子,苫子白天拉起来,晚上放下,保温效果很好。
最考验技术的是移苗,带着土坨的苗从县里的育苗站买来,技术员边示范边讲解,大家围了一层又一层,一个比一个听得认真。
技术员说:“高温棚咱们就种黄瓜西红柿,低温棚种韭菜,到过年,这些新鲜的蔬菜就能摆上桌,那价格可不低啊,比种西瓜、种棉花收入高多了!”农人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刁玉娟在镇府的工作越来越忙,早出晚归,有的时候还不归,穿着却越来越上心。又是一年物资交流会,李国梁好不容易等回了刁玉娟,接过她的车子推进门撑好,堆起笑脸:“娟儿,你好不容易早回来,咱去赶会的吧!”
“没钱赶个屁会,你挣那俩钱够买啥的,光饱眼福吗?”说完进屋睡起觉来。
李国梁心事重重地来到院子,喜嫂子从帘子里看见垂头丧气的他,既疼又恨。喜嫂子啥事也明白,却不忍心给国梁说破,看见他的腰在刁玉娟面前越来越弯,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李国梁不知不觉挪进王爱军的小屋,王爱军正一心一意系地毯,原先那个意气风发的高大男人只能留在记忆中了,如今只剩胡子拉碴窝在屋里干女人活的半截人。王爱军看了一眼李国梁,和他打个招呼,手里的活一刻也没停。
“军子哥,你系地毯都这么有兴趣,俺咋干啥都打不起精神,啥都不愿意干呢!”
“啥兴趣?俺是对钱感兴趣!”
“可俺现在对钱都不感兴趣,活着真没意思……”李国梁蹲下,把头窝在膝盖上。
王爱军停了手中的活,明镜似的他话到嘴边儿却又咽下:“梁子,你有两条能到处跑的腿,这是多大的福气,你知道我有多眼热你不?”
“……你有个好媳妇,哥,我有啥呢?我洗衣服,她说我没本事光干娘们儿活,我不洗还不行……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熬完了这一辈子……”
王爱军看着老实巴交的李国梁,不知该说啥好。
1988年的腊月似乎比往年冷了许多,王爱军的毯子已经系了近一半,他的双手一刻也不停地上下翻飞,他的眼里只有毯子,忘却了世间的冷暖。
乔大官儿提了盆肥肠炖豆腐,进了王爱军的屋,虽然外间的代销点生着渣滓炉,但这里面却是冰窖般地冷。大官儿把盆放在外间的炉子上热了热,热气腾腾地端到王爱军的面前,大官儿就势盘腿坐在席子上。
热气氤氲着王爱军那胡子拉碴又清瘦的脸,他吸溜了下鼻子,用生了冻疮的手抹了抹眼。刘幸儿每天都用瓶子灌满热水,围在王爱军的腿边,但他的手脚还是生了冻疮。脚肿得穿不上棉鞋,刘幸儿就做了个棉口袋给套上,两手的冻疮渗着血水……
乔大官儿把锡酒壶烫在开水里,努力挤出笑脸:“哥,以前咱俩就盼着进腊月,吃着肥肠,喝着热酒,数着票子……”大官儿没说完,强忍着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王爱军夹起一块油汪汪的肥肠,故作轻松地说:“看你那点出息,走到哪山砍哪柴,只要活着老天爷就会赏口饭吃,过去的事就不去想了,得往前看!”
“俺明白,哥!人生在世没有不跌跤的,跟了你这些年俺没白学,那几年是俺这一辈子……最高兴的几年。”
王爱军深深喝了口热酒,脸红红地,身子热热地,手脚开始发痒,他沙哑着嗓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也不知道能强撑到哪一天……”
“哥……有我呢,哥,我就是你的腿……”
两个男人喝着热酒,哭一会儿,说一会儿,心中舒坦了很多。大官儿从化肥袋里拿出一块木板,木板下有四个铁轱辘,王爱军挪到木板上,用手拨着地,在屋里来回滑动。
王爱军终于能“走”了,他坐在木板上,用手划着地,慢慢走出这间屋子。这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自己走出这间屋子,在他最为期盼的腊月里,他又能走了!
大乔上街去买年货,刘幸儿在劈桑根,划着木板出来的王爱军,闭着眼抬起脸贪婪地吸收着冬日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