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家人在店里吃饭,一顿饭的功夫,有买电灯泡的,有买手电筒的,还有问台式电扇啥时候到的……刘幸儿和大乔起来坐下连个安稳饭也吃不上。
王爱军给李国梁倒了盅酒,拍拍他的肩膀:“梁子,咱们一起干吧,你要是加进来,咱买个四轮车,把五金百货这一套上全了!”
李国梁豪气十足地干了一盅酒:“我可不喜欢干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我同学这两年倒腾粮食,挣了大钱,他让我入伙,我就喜欢干老爷们儿的买卖!”
王爱军笑了笑,没说话。喜嫂子看着性情大变的国梁,小心劝道:“梁子,倒腾粮食也有赔的,你以为窗户台上拾钱儿不弯腰啊!再说这干买卖还是自己人可靠,多少合伙干买卖成了仇家的啊!”
李国梁现在自信心膨胀,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喜嫂子只能让他去闯荡闯荡。
街上开副食店的越来越多,喜嫂的代销点彻底变成了五金百货店。水泥柜台砸了,笨重的木头货架子拆了,两个盛酱油醋的大瓮被抬出来,丢弃在菜园子里。
店里的生意红火得让人眼馋,几个人整天不得闲,手脚不住但是一点也不觉得累。王爱军坐上了当时最先进的手摇轮椅,仿佛按上了两条腿,终于不用趴在地上了。
晚上,王爱军抚摸着刘幸儿手上的老茧:“幸儿,这些年你受苦了,油田送饭的活辞了吧!有我在,你可以喘口气歇歇了……”
刘幸儿一愣,这几年去油田送饭已经成了习惯,自己从没想过要中断……抬头看见王爱军那期待的眼神,笑了笑:“好!”
刘幸儿用上十分的心意做好最后这顿饭,伙房里的男人们吃得正欢,等候在外面的刘幸儿目光一寸一寸扫过这里的一切,竟有几分不舍。
张队长签好字,像往常一样和刘幸儿聊会儿天。今天的张队长眼中闪过一道光,几次欲言又止,他在找时机把内心的喜悦吐露出来。一阵沉默后,他使劲儿嘬了口烟,顺着吐出的烟圈:“昨天,我拿到了离婚证,拖了好几年的事终于办妥了。我常年不在家,她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虽然她有错在先,但我是个大老爷们儿,不能为难女人,我净身出户……”
刘幸儿“嚯”地站了起来,哽着喉咙发不出音,就这么待了好久,她使劲儿挤出一丝笑:“张队长,这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送饭……以后我就不来了……”猛地转身离开。
王爱军穿上一身崭新的衣裤,坐着轮椅挺直腰板出现在街上,一脸平静地和碰面的乡亲们打招呼,刘幸儿提着供品跟在身后。
“幸儿,这个月去龙湾村了吗?”
“去了,除了钱和吃的,我还给婶子买了件褂子。放心吧,两个人都挺好的,叔能坐起来吃饭了,幸亏大乔,三天两头跑,要不然……”
“那就好,过几天我想再去王村看看大官儿,最近老是梦见他。”
“行,咱正好要去周村进货,顺路的事儿,前几天大乔还絮叨要去看大官儿。”
“听说大官儿又减刑了,我们都去给他鼓鼓劲儿!再攒上一年,把三轮换成四轮,出门就更方便了……”王爱军使劲儿扭着脖子没话找话,就是不向路东边儿看,一会儿功夫就过来了,还是忍不住,猛地一回头,那片断壁残垣硬生生闯进他眼里……
一面半截墙还坚强地竖着,白石灰内墙已是斑斑驳驳,破砖烂瓦掩藏在一人高的灰灰菜中。那次爆炸后,这里无人踏进半步,成了灰灰菜和拉拉秧的天下。街上谁家的孩子不听话,大人就吓唬:“再不听话,把你扔军子家去!” 这招立马见效。
王爱军空洞着两眼,任泪水打湿了前襟,刘幸儿给他擦了擦眼:“过去的事,别去想了!”
王爱军被唤回现实,摇着轮椅赶快往前走,嘴里不住地嘟囔:“都过去了,真好……都过去了……”
还没到坟前,只是远远地看见两个小土堆,王爱军身子往前一趴,就扑到地上,他两手拍打着土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爹!娘!不孝的儿子来看你们了……”这声音从腔中吼出,石破天惊,地里干活的人们被定住了似的,停了手中的活,看向这边儿。
王爱军一步一步爬向爹娘的坟,爬一步,吼一声,下巴上滴滴答答的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这条路爬了好久,王爱军终于摸到了坟上的土,他把脸埋进坟头的土里,搂着这个坟哭一阵,又滚到那个坟上哭,来回打着滚。刘幸儿陪着近乎疯狂的王爱军放声大哭,两个人终于可以大哭一场了……回家的路上,拔干了力气的王爱军浑身是泥,瘫坐着,被刘幸儿推了回去。
大乔过早地步入了中年妇女的行列,脑后挽着一丝不乱的发髻,凛冽的脸上没有一根发丝,灰衣灰裤灰脸色。现在的她心里只有三样东西:儿子、爹、烧饼,每天像个陀螺一样转,生活很充实。
大清早,街上响起了“吱呦吱呦”挑水的歌。大乔在点炉,先点着玉米杆子,再放上几块没烧透的桑根,浓烟散去,通红的炉火旺起来。刘幸儿拿着大扫帚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她低着头,弯着腰“歘……歘……歘……”突然扫帚尖儿被一只皮鞋踩住了,一抬头,她的嘴巴张成了“O”。
“怎么?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刘幸儿担心他找上门来不知道又要说啥疯话,又担心王爱军看到心里误会,急得要冒汗。
“你甭着急,俺说两句话就走!”张队长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要回东营了,上面早就要调回我去,我……算了,不说这些了,上次你又忘了拿钱,我……我来给你送钱!”张队长拿出用红纱巾包着的钱。
刘幸儿一看是他以前送自己的那块红纱巾,当时被自己拒绝后,气得他直跺脚,自己现在也不能接受。
“拿着吧,我们这辈子……不可能再见面了……做个纪念吧!”
刘幸儿心中一阵翻江倒海,不由自主伸出了手。张队长看见她伸出的手,眼眶发热喉头动了几下没说话。他把红纱巾放在刘幸儿的手里,转身就走,到了路边的绿卡车前,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