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天还没亮,刘继仁的大儿子刘启禄顺着梯子爬到屋顶:“爹啊,西南大路啊!爹啊,一路走好啊!”亮开嗓子带着哭腔生吼了三遍。
听到的庄乡们心中一惊:老书记没了。穿上衣服就往刘继仁家里跑,大老远看见刘继仁的被褥晾在了屋顶上。王银贵领着三个老头给刘继仁擦洗了身子,穿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寿衣,怀里揣上黄纸,架到冲门的木架子床上,头朝西,外面罩一层彩绸被,脸上盖上黄纸,头顶点上长明灯。
刘继仁的儿子、侄子和孙子们跪在身边守灵,贵叔是明白人坐镇指挥,给院子里的人发话:“老书记人明白了,今天咱们送他最后一程,女人们去撕布,男人们架窑货、记账、接花圈、刨窝子……都记好了自己的分工,麻溜的!尤其是送信的这十几个小子,自己负责哪几个村都记好了,快去快回!”
女人们撕好了布,刘继仁的儿子儿媳从头到脚麻衣麻裤,鞋上绷了白鞋面,其他男人带白相帽子,女人头顶白布。
上午八点刘启禄请来姥娘家的人,老舅领着一帮人刚到院子,老二刘启玉领着守灵的本家人出来给老舅磕头,一时哭声震天。老舅抹着泪祭拜了刘继仁,安慰了自家妹子,被请到另一间屋里坐下。刘启禄领着刘启玉用铜盘端着一摞白布,请老舅裁布,老舅一手扯布,一手拿剪刀,找个合适的位置“咔嚓”一剪刀,刘启禄磕了头捧着白布退出门外。
十点来钟开始上亲戚,刘启禄弟兄俩接男亲戚,两个媳妇接女亲戚,今天来的男女亲戚不管大小,孝子们都得高声哭着挨个磕头。一般情况儿媳妇出来接女客,调子哭得高高的,婉转而悠扬,悲痛欲绝地跪倒在地,来的女客好言相劝才能扶起来。来的近亲要给孝媳兜里塞上托孝钱,儿媳不用看往口袋里一摸就知道多少,哭声戛然而止,然后去迎接下一拨女客,如此循环往复。但是刘继仁的两个儿媳妇今天是真哭,眼睛都哭红了,嘴唇止不住地哆嗦。
刘启禄刘启玉身上斜披着黑布,黑布越多说明丈人家来人越多。
刘继仁的几个外甥在路口摆上供桌,祭拜老舅。各单位祭拜的人拿来花圈,摆满了院子,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们好奇地围着花圈看。祭拜的人越来越多,从院子里排到大道上,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
挠狗子努力压制着心中的兴奋,领着弟兄们来祭拜刘继仁,一行六人,甚是壮观。挠狗子给刘继仁磕了仨头,心里说:“刘继仁,终于到了我站着,你躺着的那一天了!”然后放声大哭,众人纷纷过来拉起重情重义的挠狗子。
王爱军坐在木板车上,手划着地,孤零零出现在刘继仁的院子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自从出了事王爱军从不去别人家,今天他感受到人们的目光向他投来,像一根根针扎着背。众目睽睽之下,王爱军一步一步划向刘继仁。到了门槛前,王爱军手撑地从木板车上下来,慢慢爬向刘继仁,一点一点向前移动,从怀里掏出黄纸,点在烧火盆里。看着一动不动的刘继仁横躺在面前,王爱军再也控制不住,想起从不敢回忆的爹娘,他终于有了嚎啕大哭的机会,把这几年的苦与痛统统倒出来。冷眼旁观的庄乡们都跟着掉了眼泪,几个男人抹了抹眼,把王爱军架到木板车上。
挠狗子在院子里抹着眼,他从手指缝里到处搜寻李国梁的身影,不但没看见李国梁,他们弟兄仨竟然没一个露面的,坏了,今天这热闹是看不上了。挠狗子愤愤不平地对大家说:“老李家那仨弟兄平时受了老书记多大的恩惠,他老人家走了也不来送一程,真是人走茶凉啊,人咋能这么不讲良心呢?”
第一次送浆水,刘启禄背着秆草,走在最前面,刘启玉紧跟着,两人哭得摇摇晃晃。两个孙子抬着浆水跟在后面,外甥打着幡。大儿媳妇怀抱一只用白布做的五谷囤子,旁边跟着二儿媳妇。往后依次按亲疏排下去,放眼望去一片移动的白布。
到了村东头的大柳树下,几个男人把刘启禄背着的秆草放下来烧了,洒了浆水。众人跪下跟着哭了一阵,往回走就不能哭了,连着送了三次浆水。
贵叔一声吆喝:“把孝子孝女们扶好了,起灵!”四个老练的汉子把刘继仁裹好麻溜地往外面的拖拉机上抬,七八个男人就势上了拖拉机,陪着刘继仁去了火葬场。刘启禄跪在地上举起瓦盆,使劲一摔,四分五裂,孝子们高声哭着送走了刘继仁。
围观的人都抹起了眼泪,人们心中明白刘继仁的好,从此街上再也没有那个响当当的书记刘继仁了。天黑前,刘继仁被装在一个小木盒里下了葬,花花绿绿的花圈慰藉了一堆寂寞的土。
夜色已深,李国梁搀扶着她娘来到大柳树下,喜嫂子解开包袱,崭新的棉衣棉裤棉鞋袜子,厚厚的黄纸,还有酒菜。两人默默地点起火,看着红红的火苗一点一点吞噬了这些衣物,直到变成灰烬,忽然一阵风吹过,地上的灰被卷到空中,转着圈向西南飘去了。
喜嫂子回家后就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丢三落四忘头失脑,眼见着衰老下去。李国柱骑着摩托车回来了,去年为了方便回家看娘和士元,他狠狠心买了这辆嘉陵摩托,后面带个筐,里面两只褪了毛的鸡和鸡蛋,一兜苹果,半匹猪肉,还有些青菜。
喜嫂子从屋里出来了,李国柱看见娘的双眼没了神,像是睁不开似的,喜嫂子颤颤巍巍帮着拿东西:“柱子,腊月里怪冷的,你来回跑啥?”
李国柱憨憨一笑,拍了拍半匹猪肉:“娘,你看这养了一年半的猪就是肥,膘又白又厚,能炼出不少大油!”
“上次你拿来的肉,俺炼出的大油才吃没了,你养点自己吃吧,咱这里买啥也方便,你那里能买到啥?”
“啥也不用买,油和面有人定时送,俺养点鸡和猪,肉都吃不了,弄了个小棚,菜也吃不了,你放心吧娘,这不是刚开始那几年了,俺现在可好过了,嘿嘿……”
娘俩把东西提进屋里,喜嫂子嗔怪道:“好日子都是自己拿身子骨换来的,你从小干活就傻,你看累得比种地的还显老,这手跟锉似的!”
“属人的哪能不干活?俺那里现在修整得可好了,你去住一阵子吧,娘!”
“家里这些事离不开啊,俺走了士元还不放了野马?眼看要初中毕业,考学是没指望了,唉……你这个当爹的也不臊得慌!”
“臊得慌有啥用?俺要是不训他,他每星期还能去俺那一趟,俺一训,转眼就不见人了。他天生不是学习的料,早晚都能找碗饭吃,着急也没用!”
李国柱拿了一个绿苹果,洗了洗:“娘,这是俺嫁接的新品种‘青香蕉’,味道可好了,你尝尝!待会儿给军子他们分分。”
喜嫂子半块苹果还没吃完,李国柱就要走,“每次来,甭说吃顿饭了,连句话也说不长,跟火烧着腚似的!”喜嫂子说完就去店里给李国柱拿吃的用的。李国柱抓紧跟王爱军聊上几句,“柱子哥,可盼着你来了,你来了俺们就有肉吃了!”王爱军打趣道。
李国柱嘿嘿一笑:“年前俺再送只羊来,你们可劲儿地吃,俺娘还不多亏你们照顾?”说完穿上黄大衣,戴上三大扇棉帽子,一步三回头骑上摩托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