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橘红色的火烧云,映红了西半天,艳艳的,鲜鲜的,簇簇的,碎碎的,像铺路的石子,掺杂着哀怨,揉碎着情愫,迷离着纷争,像中年怨妇的尴尬,像老年沧桑的深褶,像岁月锈蚀的混沌,像扛着枷锁犁着深层淤泥的老牛,翻着黧黑色的良田,凸着暴露着青筋的脑袋,彩霞般的目光,映红着。
远处,东南天蓝色的天幕上,白云悠悠的,像藕断丝连的棉絮,移动着,像揉细的粉,像飘着的花,像年少的追梦,像青春的渴盼,像老年咀嚼的回味,一阵雷鸣般的响声从地面升起,一架大型客机拉着弧线,钻入云层,消失在天际。
头等舱内,刘娟的眼睛红红的,目光痴痴地望着窗外,伸出手臂拢着秀发,头倚在靠背上,泪珠不自觉地涌出眼眶,沿着鼻翼,浸润着糕唇,两个儿子分坐在两侧,大狗拿出纸巾递给母亲,二狗握着母亲的手。
“妈?”大狗轻轻的,“我们大了。”
“真舍不得离开?”母亲擦拭着鼻翼。
“妈,住一段时间,可以回来吗?”二狗心里酸酸的。
“也可以让我爸来玩呀?澳洲多远呀?几个小时的路程。”大狗晃动着母亲的手臂。
“舍不得你奶奶。”母亲重重的语气。
“总算放心了。”大狗笑着。
“我以为放心不下我爸呢?”二狗歪着脑袋。
“为什么钱有了,人分了?”刘娟自言自语着,有点阴郁。
“妈,你说谁?”大狗焦心地望着。
“妈,不是说我爸吧?”二狗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幼稚。
“妈,想开点?越想事,事越多。”大狗拿着纸巾,擦拭着母亲的脸庞。
“妈,人生要经历许多过程,人就是这样。”二狗反而想开了。
“好儿子。”刘娟握着两个儿子的手,稳定了一下委屈的情绪,内心的激动和不平依旧洋溢在脸上,她想不明白的,人呀,没有钱日子不好的时候,两颗心那个近,别提了,白天晚上,到处是欢笑愉快满足和兴奋,满心满肺地盘算着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可是日子好了,钱多了,事情多了,两颗心渐行渐远,你愈想走得近,它愈是走得远,母亲望着身旁的儿子,想说旅途愉快,没有想到嘴里吐出的确是沉重的四个字。
“分——离、离——分。”
树叶油油的,绿绿的,在叶片上垂着,几只小鸟像上升的箭头,在淡淡的青色里,泅渡着。
轿车在公路上疾驰着,范金红握着方向盘,眼睛瞅着上升的小鸟,抿着嘴,像想到什么似的,若有所思,身后的马丽雯眼睛有些红肿,她不知道今天这样的结局,怪罪到谁的头上?
“怪我吗?”一滴清莹的泪花,散落在脸颊上。
“妈?想啥泥?”二小从副驾驶递过纸巾。
“金红,到这般天地怪谁呢?”马丽雯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
“怪她自己。”
“一路走来,我们欠刘娟他们两口子的。”
“马老师,欠谁呢?新才、晓文,还有我,都是过命的同学和朋友。”
“我的家庭,多亏了你们。”
“快别说,朋友谁欠谁呀?”
“你看,新才家不是家、灶不是灶的。”
“怪谁呢?”范金红陷入了沉思。
“妈,别说话,范叔开车呢?”二小告诫着。
轰隆隆的雷声震天动地,一架银白色的飞机腾空而起,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旁边后退着的卷卷白云,像一幅清新的风景画。
范金红下意识地歪着脑袋,轿车缓缓地在路边停下了,轻轻打开车门,走出去。
“真美,这画卷,蓝天、白云、银白色飞机。”二小不住地赞叹着。
“哎,不该走的走了?”马丽雯望着渐行渐远的光点,叹着气。
“妈,能不能说点高兴的?景致多美呀。”
“马老师,说啥呢?贫穷,我们是朋友,富贵,照样是朋友,选择离开是她个人的权利,用得着自责吗?”
“范叔不愧是著名律师,铿锵有力。”二小伸着拇指。
“不是自责,是愧疚,大小、二小、三小,我这三个儿子的成长,要感谢新才和你,还有刘娟,要不是你们,我这个民办教师,能够供应三个孩子到大学毕业?我不是自责,是感叹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妈,又来了吧?我在宋叔的公司里,尽心尽意地干,不也是回报吗?”
“丽雯,你看孩子说得多好呀?”
“范叔,刘姨还回来吗?”
“回来,初次签证时间,三个月。”
“回来,回来,回来就好了。”马丽雯重复着。
“就怕心回不来。”
“范叔,你说,宋叔、我妈、你、还有刘姨,年轻的时候,噶胡的(交往)多好,你们大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孩子,别掺和这些事。”马丽雯斥责着。
飞机慢慢隐入天空。
“现在噶胡的也挺好呀?”范金红伸出手,“上车。”
白龙山前,绿色涌涌的,密密的,匝匝的,在微风的吹拂下,像轻轻的海浪,缓缓地涌到山底,又轻轻地推上山顶,风儿悄悄地远去了。
山前的大院里,绿树的缝隙里,排列着几间简陋的房子,刘娟的婆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旁边错落着几个马扎,她习惯坐在地上,不习惯坐在马扎或者凳子上,蹲着吃饭或者干活是她一生的习惯,马扎上的温热还没有散去,那是儿媳和孙子留下的,老人浑浊的眼光,傻傻地注视着树丛中窜动的小鸟。
啾啾的鸣声,从树丛中跌落,嫩嫩的,浅浅的。
“白翅,刚会飞吧?”
婆婆自言自语,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迷茫,充满了困顿。
“海那边一定比这边好?”
嘎嘎的叫声,从密密的树叶里窜出来,吓得老人一阵抖擞。
“喜鹊,报喜,我知道,可也别吓我一跳呀。”
老人狭小的眼睛藏在深深的皱纹里,挥起手背,擦拭着。
“老了,不顶用了。”
嘎的一声,树叶一阵晃动,发出簌簌的声响,喜鹊展开翅膀,平稳地飞出树丛。
“飞了,飞了?飞到哪里去?”
喜鹊在空中盘旋着,嘎嘎叫着,向着远处的杨树,轻轻地落在树杈上,树枝起伏着,喜鹊晃动着。
“人呀,养就养个小呀,有些事,何苦呢?不想了。”
老人站起来,提着小水桶,走向菜地。
“过去为了钱,全家聚在一起,起早贪黑地挣钱,现在有钱了,家分了。”
“为啥?”老人抬头望着天空。
白云像成堆的石块,像织布的梭子,慢悠悠地飘着。
“哎!”老人拎着水桶、拿着小铲子,走到菜地里。
老人蹲在菜地里,皴裂的手指,攥着铲把儿,用力在菜根部,挖出小窝,浇水。
“奶奶,我来?”老人抬起头,“大狗、小狗呢?”
老人站起身,弯着的腰,像一枚弓,迷离的眼神,像刮过去的风。
“分明是大狗小狗的声音呀?”
老人的手一松,铲子掉在地上。
“别跑,跌着。”
“奶奶,我要。”孙子们跑着,跌倒在菜畦边。
“都有,别跑 。”老人哈哈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