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红躺在床上,双手扣在头顶,眯着眼睛。
师范学校教室,自习课上,长脖子和小矮矮坐在前位,他和男同学坐在后位,他拿出一张白纸,用毛笔画了一幅画,一个大鹅的脖子,从白纸的底端伸着,一直伸到另一端,又窜到上边,然后一个小脑袋。
一个小鸡刚刚出壳,歪着小脑袋,迷惑地看着世界。
空白的题字,如此之长和小矮矮。
他把画好的画,从中间递过去,她们两个人,仔细地看了半天。
“你等着。”长脖子回过头,狠狠地说着。
“不是我,是后边递过来的。”
下班的钟声响了,他撒腿往外跑。
长脖子从另一侧撵来,拽住他的衣服后面,他一个箭步,跳出教室,挣脱她的手。
第二次如此之长的画作,被同位传过去的,人生,也许不应该拿着别人身体的特点,加以渲染,但是少年的他们,有谁不是经历着,度过着。
河顶上,树荫浓密,凉风吹拂。
宋新才和范金红下车,随意地停着,心中五味杂陈,听着河水撞击石壁的回声,看着抛起来又跌下去交织着远去的漩涡。
“新才,明年考学吗?”
“够呛,我在教毕业班,哪有时间复习,数理化好说,添加的外语呢?”
“是呀。”
“我学习日语,会几个单词,装装门面的,也想坚持下来,可是难,金红,你呢?”
“我跟着收音机学习英语,想偷懒也偷懒不了?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开始了,至于考学吗?我也够呛。”
“对象的事情,考虑了吗?”
“考虑了,找个吃国家粮的,难。”
“我们通过努力考出来了,还能找个农村户口的,再回到农村?”
“听说你和鹿老师的女儿谈恋爱了?”
“什么恋爱?有人提一嘴,当年我们考学时,她没有考上,得了神经病,你知道吗?”
“知道,现在好了吗?”
“你敢保证以后不犯?”
“那你还和她黏黏糊糊的?”
“你看鹿老师一家人,多么困难,怎么忍心说那些痛痛快快的话?”
“怎么办?”
“不远不近,保持同学关系,让她没有非分之想。”
“是呀,再说,她毕竟是民办教师。”
“户口在将来一段时间内,成为男人选择女人,女人选择男人的一个重要条件。”
“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将成为天然的障碍,中专毕业的有几人,城市工厂的工人,看不上我们,金红,你呢?”
“我也不知道,谁能看中我?在户口面前,乡村教师选择的权利,很小,即使是公办教师,上一代男教师的配偶几乎都在农村。”
一条小路伸向远方,小路两边,浓重的绿色,推向天边。
一辆二八平把、一辆二六平把,穿行在小路上,两颗沉闷的心,随着车轮的跳跃,起伏着。
“春霖,下来,歇一会吧?”郭晓文跳下车子。
“田野里,哪有什么好歇息的?不如在家里。”田春霖满是埋怨。
“春霖,你说话,和原来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不过,我现在有自己的主张了。”
“春霖,你看,花生地?”
“花生地,有什么可以张扬的?”
“春霖,你不是愿意吃生花生吗?我去拔一些洗洗,你等我?”
他朝着花生地跑去,长着叶斑的花生,像中年的人生,到了成熟的季节了。
“别去了,那是以前。”她大声吆喝着。
他弯着腰,站在花生地旁,愣愣的,伸直腰板,回头看着。
“你这是怎么了?”他上下打量着她。
“别费心了。”
“我们疏远了?”
“那是你的想法?”
她扶着车子,白皙的脸庞,闪烁的两只清澈的眼睛,望着远天上慢丝条屡地移动的白云。
他望着她,浑浊的眼神里,写满无奈。
镇上饭馆,清冷地坐在河边,河水,依旧卷着滚,西去。
饭桌上,依旧是四个小菜,围坐在一起的依旧三个人,单纯的激情在繁杂的现实面前,像西去甩在岸边的浪花。
“周末的聚会,能不能长久?”郭晓文端起啤酒杯。
“我离这儿近,你们远。”宋新才端起啤酒。
“不是远近的问题。”范金红端着白酒。
“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开始,我已经焦头烂额了。”郭晓文诙谐地笑着。
“我们要达到的,跳着脚够着,也算缘分,够不到的,白伤脑筋。”宋新才分析着。
“你只有跳个高,才知道。”范金红争议着。
“你也谈恋爱了?”郭晓文苦笑着。
“没有,没有。”
郭晓文拿起啤酒瓶,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起来,瓶里的泡沫吱吱地翻卷着,透过腮边,滚落到衬衫上。
“晓文,你是?”宋新才关心的。
“他妈的户口,见鬼去吧。”郭晓文大声笑着,怪怪的,酒瓶撞在桌面上,白色的泡沫,像雪花,在瓶口涌着。
田春霖一步闯进来,看着嘴唇上冒着啤酒泡的郭晓文,没有说话,绯红的脸色变成白色。
“春霖?”
“别叫我?”
“本来想过来坐坐,现在不可能了,金红,我来向你请假?”她退后一步,朝着他。
“我已经不是组长了,现在是郭晓文,你得向他请假?”
“郭组长,我请假了。”她转过脸,留下一阵芬芳,转动着裙摆,留下一片寂寞和面面相觑。
“春霖?”郭晓文追出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分手的时候到了,他们骑着车子,聚到桥头岔路口,依次下了车子,沉默的像陌生的朋友。
“还是像师范一样,到我家住一晚吧。”宋新才打破了沉默的空气。
“好想回到过去,回到师范时代。”郭晓文嘟囔着。
“我们大了,还是随便吧?我向东,回家。”范金红的最后回家,重重的,好像谁欠了他似的。
“我向北,回—家。”郭晓文的舌头有点转不过弯了。
“你们不住下,我向西了。”
范金红骑上车子,拐着向东的路,摁着铃铛,嘀铃铃地走了。
“声音真好听,像过去,一点没有变。”宋新才笑着。
“不知道,还能听到几时?”郭晓文悲伤的声音。
“晓文,不住下的话,上车吧?同样拉一片铃声,好像听过去的声音。”
“好的。”
嘀铃铃的铃声,像一阵雾气,向着北方去了。
最后离开的他,上车,摁着铃声,沉默的,独自向西去。
人生的错位,是逐渐拉开的。
半躺着,倚在被上, 郭母的脸上显出泛黄无力的饥色,双眼微闭,眼皮肿胀着,父亲坐在堂屋里的马扎上,低着头。
“嫂子?嫂子?”邻居王大娘走进屋里,郭母轻微地抬起眼皮。
“晓文,晓文呢?”
“大娘。”他从屋外走进来。
“晓文,你娘这个样子,应该到医院去?”
“我娘不愿意去。”
“你娘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他懂事地点点头。
“晓文,没有钱,到大娘家里拿,到医院给你娘看看?”
“你预备预备,我去找大队要拖拉机。”晓文看着弟弟。
“嗯。”
“你别去了,我去找大队书记?”王大娘风风火火地走了。
“你这个老东西,关键时候得拿主意。”王大娘往外走时,用脚踢着低着脑袋的父亲,他抬起头,依旧木然地坐在马扎上。
拖拉机的轰鸣声传进屋里。
“世文,你往外抱被子,我背着母亲。”
司机把麦草铺在篼里,郭世文把被子敷在上面,平整好,郭晓文背着母亲,人们七手八脚地把郭母放进后篼里,郭世文跳上去,母亲的后背倚着他,司机摇开车,挤出胡同,腾腾地向着村外驶去。
烟囱里,一溜黑烟升腾着,洒在西去的路上,郭晓文骑着车子,紧紧追逐着那一缕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