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帽沿下紧促的眼眉,堆着笑容,清澈的眼神里,藏着诡异,刘父坐在驴车上,挥着短鞭,驴车在胡同里转着,宋新才骑着车子,碾压着高低不平的车辙。
大鹅兴奋地从墙边窜出来,伸着脑袋钻进车下,惊慌中的刘父跳下来,勒住缰绳,慌里慌张地看着车下。
“新才,大鹅死了没有?”
他下车,从车底下赶出大鹅,用脚催着,大鹅蹒跚着挪向路边。
“罢罢罢,这可了不得,叫人讹着。”脸上显出难看的模样。
“化肥多少钱了?”粘满草屑的青年走过来。
“现在到了五十了,我还卖四十八。”刘父伸出四个指头,接着拇指和食指裂开成为“八”字。
“我全要,下一块钱?不用你卸。”
“好了,成交。”刘父厚大的嘴唇里漏下长长的涎水。
青年搬着化肥,放进自家的过道里。
“马大宝喝醉了酒,回家转呀。”难以抑制兴奋的刘父唱起了小曲。
“怎么这么高兴?”
“小子,不了解吧?一袋子平价二胺三十多元,高价将近五十元,三袋子化肥多少钱?这是白花花的银子,你的工资几个钱呀?”
“平价化肥,不是一般人能够弄到的,我也想,干馋。”
“小子,认识到了?”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走,小子,让你开开眼界去。”
“到哪里去?”
“南大仓?”
“南大仓是哪里?”
“说你傻,你就傻吧,兄弟,不懂了吧?公社供销社的仓库?”
毛驴车左拐,像认自己家门一样,熟悉地走到门口,大铁门挡住去路,仓管老刘瞪着鼓眼泡子,跑出来,哈腰抬手,不标准的敬礼,毛驴车径直进了仓库。
“来了?”老刘陪着小心,“您的毛驴也有商业头脑呢。”
“哈哈哈!!最近还有什么挣钱的新玩意?”
“供销社的,什么玩意也挣钱。”
“没有听到最新的消息?”
“好像布匹放开了?允许个人经营?挤压点货,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好好地挣它一笔。”
“那敢挺好,”刘父叹口气,闭着眼睛,好像做出努力推理的样子,“放开了不是好事?!”
“放开了,不是好事?”他用学生的思维想着结果。
“一件事情人人都能做,你觉着是好事?我的小毛驴一天能挣你两个月的工资,为什么?”
“明白了,”宋新才拽着毛驴的耳朵,“你说膜明白了啥?”
“快下来,挣点钱吧?”
“父母的脚被焊枪牢固地焊在土地里,外边一个人没有,我下来能干啥?”
“听说,有停薪留职的,一年挣十年的工资?”
“啊?”他愣愣地站在原处,想着自己的处境,前进一步是老师,后退一步还是老师,六十岁以后的前方,已经看透了,寡汤清水,苍老的面容,驼着的脊背,痴呆的眼神,错乱的白发,难道要一辈子做一个平庸的老师?
饭馆的顶棚晃晃悠悠地飞着灰尘,宋新才双手捧着,长天状的灰柱落在掌中,刘父的唾沫溅进他的脖颈,商人的理论深深拨动着贫穷的神经,不是找不着好的饭馆,我们要低调,低调使得万年船,你看吧,倒一袋子化肥,顶你半个月的工资,这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教师,这个职业是神圣,但是不能顶饭吃,有钱,吃啥啥香,看啥啥顺眼,没有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酒足饭饱,车子骑得不那么顺了,以往摁响的破铃铛,也懒的摁了,以往别人给他让路,现在他转着人空,悄无声息地挨着路边,像个耷拉着翅膀的公鸡。
行业的差距,第一次击毁了他的信仰,这种差距是一辈子无法改变的。
百无聊赖地转到学校,悠闲的金鱼,慢吞吞地摆着尾巴,像大病初愈,心理防线被现实击溃了。
校长看着路边停车的他,大声招呼着。
“来来,新才,看看,这是新来的化学题,”校长扬着试卷,满面荣光,他没有兴趣了,校长口若悬河,“明年的教学质量,学校就指着你了。”
“校长,还有个问题?” 他拿起试卷,看了一眼。
“新才,什么要求,尽管提,你是我们学校的主力吗?”
“听说别的单位,都下去做买卖了,叫做停薪留职,是吗?”
校长扶着眼镜框,看着他,后退两步,歪着脑袋,瞅准眼睛里的瞳仁,以为哪里出了问题。
“是不是我听错了?”
“没有听错。”
“我们不是讨论的升学问题?”
“不是。”
“你再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
“听说有的单位停薪留职了。”
“我希望这不是听说。”校长有点恼怒地训斥着。
“校长,我就是想和你谈谈这件事?”
“这么着,宋老师,”校长不厌烦地教育着,“这个问题最好在小范围内探讨,这是学校,不易宣传与教学无关的事情。”
“嗯。”
“没有别事的话,你到图书室等我吧?”校长低着头,翻阅着月份牌,用红笔清楚地划着重要的日子。
他走进图书室,在阅览桌旁坐着,图书室的墙壁上,人生治学在于选好书,读好书。
“宋老师,你说什么事情?”校长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我想下去试试?”
“你想干什么?”校长没有听明白,深深弯着腰凑近他的鼻子。
“下去试试?”他瞪着校长不理解的煞白的脸庞。
“到哪里去试试?”
“到商业大潮里。”
校长白皙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红润的肌肤越聚越多,围着阅览桌,情绪激动地转着圈。
“宋老师,宋新才老师,古人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让我说什么好?”最后好字提好了八度。
“我觉得挣钱比读书更重要。”
“这是资产阶级世界观,你守着我,说说就是了,千万别传出去,想想政治前途,你的政治前途,不要了?”
“政治前途?”
“我们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实现共产主义,我校准备重点培养你,你让我怎么培养你?这个想法,这种奇怪的想法,这种令老教师深恶痛绝的想法,马上从脑子里去掉,明白吗?”
他点点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到底什么是正确的,他想不明白,骑着车到家门口,懒得下车,耷拉着脚,一直拖到院子里,鸡鸭看见飞来的车轮,四下逃窜,前轮下面,压着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大鹅的翅膀,大鹅转着乱叫着。
“到家了,骑着车子上炕?不会早下车?”母亲埋怨的声音。
没有说话,单车歪在院墙上,抬起脚,老母鸡被踢到远处,无神无助地躺在炕上,头枕着被子,望着顶棚条条竖着的灰尘棍,墙上的挂钟哒哒地响着。
“有事吗?下来吃饭了?”母亲凌乱的毛发伸过壁子墙。
“吃了,你吃吧?”
“你看,那个大鹅,快要下蛋了?好几毛钱一个呢。”
“就知道蛋蛋蛋。”
“不知道蛋蛋蛋,你吃什么?”
“我不是挣钱了吗?”
“你拿回来几个钱?卖了蛋,换柴米油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难捱的夜晚,敲碎着一个个不平静的家庭。
郭家父子坐在赤黄的灯光下,谈论着大儿和寡妇两个人的学校。
“听说哥哥出事了?”
“不知道。”
“听说你哥腿瘸了?”父亲叹息的话语。
“村内人胡说呗。”
“没有那个响,哪有那个讲?明天去看看你哥?”
野外,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地上,郭父牵着牛,顺着沟边,媒人宋大娘背着筐子找来了。
“他大爷,事情过去那么多日子,闺女不嫌呴咱们,要不简简单单地过门?”
“哪还能行?”
“他大娘下地多少日子了?”
“我也想呀?可是?”郭父流露出难言之隐,他也做不了孩子的主。
“要不近几天办几办几?”她看着他的脸色。
“晓文不回来?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不中了?”
“不是不是?”
她摇摇头,一步一步走了。
“怪不得你家没有点好事?”
“宋大娘,你说啥?”郭父受了刺激,瞪着眼望着送大娘的后背。
“我说你要积好德。”宋大娘嘟囔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