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还没有露出真正的妆容,粗大的杨树林,散落地坐着怀揣梦想的人们,咿咿呀呀的声音,涤荡着喧嚣的黎明。
“奥多桑(爸爸)、奥格桑(哥哥)、奥尼桑(姐姐)。”宋新才扁着嘴巴,不习惯地练习着。
鹿兰兰迎着黑魆魆的雾气,在树与树之间寻找着,粗大的树桩上,黑乎乎的一团,顺着蹩脚的日语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来。
“到处找你,找不到你,在这里藏着?”她的声调变了。
“怎么掉着眼泪?”他抬起头,惊讶地看着。
“快去看看吧,我爸妈又在吵架了?”
“你爸妈经常吵架吗?”
无奈地叹气声。
“为什么?”
“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爸和你妈动手了吗?”
“没有,只是吵嘴。”
“吵嘴拉什么仗,让他们吵去,吵够了就好了。”
“你不会知道,我爸摔了茶碗和茶壶。”
“什么?鹿老师好摔东西?”
他拖着她的手,着急地在树空中穿梭,跳过小沟,拐进校园。
“老师好。”学生们站在甬路边,恭敬地问着,他像征性地点头。
“宋老师,你们两人跑什么,急急火火的?”王老师迎面走来。
“鹿老师在家发脾气呗。”
“吵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次了,让他们吵吵吧?”
“你这老师,看着吵架不管吗?”
“宋老师,你不知道,鹿老师经常吵架,就是为了几毛钱?”
“为钱的事情?”
“鹿老师四个孩子,加上他们老两口,一共六口家,鹿老师每月几十元的收入,六张嘴,难呀,吵吵架,发泄一下,也好。”
“有什么办法?”他放慢了脚步,“什么办法能解决吃喝问题?”
鹿老师坐在凳子上,像打架过后的公鸡,耷拉着脑袋,鹿母在厨房里,打扫着零落在地上的碎片。
“你每月就这些钱,六口人,你算算,四十元左右,能吃着东西?”鹿母哭泣着。
“哎。”鹿老师右手拍着大腿。
“我给了我娘家,我娘家是农村的,一年供应我们多少东西,吃的,喝的,菜,那些东西不是钱?这个家庭,我一分钱也不舍得浪费,我吃什么了,我穿什么了?”
“婶子,孩子大了,别说了,鹿老师就是那样,在同事眼前挺实在,挺老实的。”他蹲下来。
“你说他老实,就老实吧,在外面什么也不是,在家里,不知道怎么着了?”
“婶子,少说两句吧,老师心里够烦的了?”
“人家刘老师,和我们家口差不多,在学校北墙外,刨了块地,种上花生、地瓜、红豆什么的,补贴家用,他好,光知道,傻干。”鹿母滔滔不绝地数落着。
“婶子,学校里,必须有和鹿老师这样傻干的老师,学生们说好呢!”
“学生说好,能顶饥困?”
郁郁葱葱的树木聚集在岭上,像一把巨大的绿伞。
范金红脱下外衣,挂在松树上。
一沟沟地瓜岭拔去秧苗,毛发稀疏的父亲挥着大镢,刨着地瓜,他紧随其后,母亲在后面碰着土,地瓜拢在一起。
父亲的大镢下得深,抓进深土里,小心翼翼地钩着滚圆的地瓜,一屁股坐在地瓜岭上,拿起个大的,仔细瞧着。
“今年,多好的收成。”
“收成再好,还得吃地瓜干。”儿子嘟囔着。
“地瓜干有的吃,也好。”
“还是喜欢吃馒头和窝窝头。”
“你不知道,挨饿的滋味,能吃饱就好了。”
“爷,社会发展了,能不能多种点小麦和玉米?”
“多种就长,南洼里到处是水涝地,就长高粱。”
“难以下咽的红高粱。”
“能充饥呗,酿酒挺好的,味正,”父亲说着,“隔着几里,能闻到香味呢?”
“爷,过了年,这块自留地种小麦,吃麦子。”
“种地瓜是全家半年多的口粮,种麦子,能吃几天?”
“金红?”宋新才站在路边,招着手,高声喊着,“你们这块地真难找?”
他回过头,疑惑着,这个宋新才,不进地里,在路边咋呼,有什么大事?
白翅叽叽喳喳地叫着,小油蹦在草层中蹦着高,耍木夹(昆虫)肥胖的肚子,趴在草梗上,随着风儿飘荡。
“你们村真好,岭上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有蚂蚱、蹬蹬山(大肚子昆虫)。”
“树是不少,老书记领着栽的,蚂蚱吗,随便逮。”
“烧草不成问题吧?”
“不成,有树木,收拾完庄稼可以搂树叶子,吃的差点。”
“吃的都是这样吗?吃饱已经很满足了。”
“我们不比你们家,大爷会做小买卖,有零花钱。”
“也是。”
“我们这里弄分钱,犯着。”
“好处我们工作了。”
“今天星期天,有事吗?”
“还真是有事,和你父母商议一下,能不能给我一袋子地瓜?”
“你家没有吗?”
“我家的都晒成地瓜干了,其实不是我要,给鹿老师。”
“鹿兰兰的父亲吗?”
“鹿老师一个人,六口家,昨天为吃的打仗了 。”
“那好。”
“你先过去商议一下你父亲,如果同意,我过去,不同意,我就走了,毕竟你们家也挺困难,我们才毕业,都累的够呛。”
“娘,我的同学想弄袋子地瓜,可以吧?”他回到地里,来到母亲的身边
“弄吧。”
“过来。”他站起来招手。
后座上,他拿出化肥袋子,精心地挑选着一样大小的地瓜,装进袋子里,抬着,绑在车子的后座上,骑着走了。
“谢老同学。”
“路上慢点。”
昏黄的灯光摇曳着褐色的土墙,父亲坐在饭桌前,拿起地瓜,剥着皮,香甜地吃着。
“金红,你知道你老嫲的故事吗?”
“我爷爷的母亲吗?”
“对,那是你的老嫲。”
“爷,你说过多少遍了?挨饿那个年代,我的老老爷和老老嫲,用一簸箕地瓜干给我老爷换了一个媳妇,也就是我的老嫲,你的嫲嫲,是吗?”
“对了。”
“爷,这是带走那一袋子地瓜钱,折成地瓜干,够了吧?”他从口袋掏出五元钱,递给父亲。
“儿子,说好是送给鹿老师的吗?”母亲提醒着。
“对呀,娘,鹿老师买的。”
“我们好意思要鹿老师的钱?”
“鹿老师出钱,我们卖地瓜,两不欠情。”
“也好,也好。”父亲重复着。
“好意思要鹿老师的钱?”母亲看着五元钱。
“鹿老师六口家,日子难呀,鹿老师的大女儿,看上宋新才。”
“那新才呢?”
“看不中她。”
“儿子,能找着个吃国家粮的?”父亲询问着。
“我们不吃国家粮,饿死了?”母亲不屑的语气。
“真是娘们之见,你指望着孙子,扎根在庄禾地里,结结实实的?”
儿子的脸憋得通红,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怎么说。
夜晚,灰色的天空中,眨着聊以自慰的几只眼睛,沉闷,占据在天地间,他坐在院子中间,墙边的老牛,低着头,嚼着草,刷刷的声音,敲击着脆弱的神经,鸭子趴在猪圈边,缩着头,大鹅昂着头,圆圆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想到鹿老师的家庭,一个单职工的六口之家,四十多元的工资,怎么挑起这个沉重的家庭?自己的路应该怎么走?
他想到了她,有点丑,有点矮,想到嘴唇的那颗黑痣。
他想到在一起的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想她?
她在哪?
夜空中的一颗星儿,划着明亮的弧线,走进深邃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