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预料的事情,多着呢,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办公室。
“郭老师,你这是咋了?”她的脸上写着疑惑。
“谢谢关心,没有咋,骑车子,不小心,摔了一跤。”他轻描淡写。
“奥,郭老师,你把考中专的数学、化学复习册,找给我看看。”
“好的,不过,知识已经更新,考试已经好几年了。”
“知道,就是看看,大部分教材,我和新才已经买好了,剩余的借借,等着新华书店来了,再买。”
“那可以。”
在里屋的床下,他搬出纸箱子,寻找着课本。
马老师坐在外间的办公桌前,看着柳树上飞来飞去的鸟雀。
他拿着课本,她推着车子,走过柔软的草坪,靠的是那样近,办公桌前的她,眼睛的余光,洒落在草地上,在轻松抬起的脚步上,步幅是那样合拍,一张一弛,像击在她的心上。
她停下脚步,支好车子,伸出双手,马老师的心砰砰跳着,走吧,走吧,应该上车走了,为什么不走?
“郭老师,谢谢你。”
“不谢。”他拿着书籍,递出去,她接过来,在阳光的映射里,重合的影子,投射在马老师的瞳仁里,她敞开书包,放进去。
“为什么这么慢?”马老师心不守舍地望着。
她推开车,慢慢迈出门口。
“郭老师,有些事情,麻烦你,能不能具体辅导数学和化学?”
“可以,只要我有功夫。”
“如果有时间,晚上可以到我们学校,辅导我?”
“好的。”脸上的笑容,像一朵花。
“我走了。”她洒下了欢快的生音。
亦步亦趋,走到树边,倚在柳树上的马老师,像听到一声炸雷,头脑嗡嗡的,双脚瘫软,滑落在草地上,眼角渗出豆大的泪珠。
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该来的总归要来,用劲夹着眼角,泪珠滴落在起伏的前胸上,想到低年级学生学习鹅鹅鹅的时候。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学生跟读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现在开始抄写课文。”
她看着远处弯曲小路上朦胧的背影,摇摆着的手臂,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放学时间到了,在夕阳的映照中,学生走在回归的草地上,大小在门口的凳子上做着作业,她在屋内锅底下烧火做饭。
“大小,做作业呢?”
“郭叔,是。”
“马老师,我回去趟?”他抚摸着大小的头发。
“半上不下的回去咋?”她不高兴的声音。
“好长时间没有回去了,回去看看?”
“我看还是住下吧?”一双复杂的眼睛充满苛求,他的脸红了,瞅着脚下。
“明天住下。”
“天快要黑了,我担心?”
“放心,我不是一天了,走黑路,没事。”
“那好吧。”勉强的声音。
夕阳把最后一丝光明留给了追赶夜路的人们,朦胧中,他骑着车子,走出校门,西去了,她跟在身后,远远地盯着,他北拐,她也北拐,他驶向北边的东西路,她在路口远远望着,她担心着,担心他的单车,会拐向西。
他拐向西去的路,消失了踪影。
她跳下车子,站在路口,看着西去的车子,看着那个模糊不清的背影,闭上眼睛,抬起脚,踢起路上的石子,石子拐过小沟,飞向路边的草丛。
她想骑车返回学校,浑身酥软,从来没有的感觉,借助单车的支撑走着,歪在大柳树上,回归的喜鹊,蹲在树梢享受着最后一丝光明。
“该归巢了。”
“娘?”儿子大小跑过来,弯腰搂着大小。
“娘,回家?”
“回家。”
“喜鹊的家在树上,大小的家在哪里?”大小看着憔悴中的母亲。
“大小的家在娘的心上。”母亲紧紧搂住懵懂的孩子。
大小嘎嘎地笑了,娘也笑了,大小是娘的喜鹊,归巢了。
她放下桌子,炒了一碟简单的小菜,一碗辣菜疙瘩,菜里有几点太小的肉,她找出来,放在儿子跟前。
“多吃点,快快长大?”
“我长大了,挣钱给娘花。”
“大小是娘的好儿子。”笑着,笑出了眼泪。
“娘,我吃了好几块了,这块你吃?”大小夹起肉,送到娘的嘴边。
“娘不馋,还是大小吃?”
“娘,张口。”大小喊着。
张开口,肉递进她的口中,她嚼着,想起不回头的他,眼睛流下委屈的泪水。
“还是儿子好,”叹着气,“要儿自己养呀。”
同样砖砌的跑道,他和她,在镇上小学的操场上转着。
“鹿老师,明年准备考中专?”他轻松地问着。
“是呀,考中专一直是我们农村人的梦想?考上,国家粮,铁饭碗,考不上,农村户口,泥瓦盆子,一阵小风都可以摔碎?”她学着老教师的口吻,数落着现实。
“我已经考出来了,论说是铁饭碗了,找个铁饭碗的对像,怎么那么难?”
“郭老师,人们往往都往上看,你是铁饭碗了,农村户口的,可以挑挑剔剔了? ”
“一言难尽。”
“考上,就是铁饭碗,考不上,就是泥瓦盆子。”
“分得这么清?”
“那是,郭老师,对于铁饭碗的,农村家庭的女孩找老公,三不看,不看男方高矮,不看男方俊丑,不看男方家庭富有与穷困。”
“奥。”
办公室内昏黄的灯光下,坐着一群追求改变户口的人。
他和她趴在办公桌上,她拿着课本,他一边指导,头挨得那么近,彼此鼻孔的气息,交换着,她做着题,他读着她的芬芳,浑身涌出一股热汗,他脱下捆住自己肉体的外套。
“郭老师,你看这道不等式的题目,应该怎么做?”
他看着,想着最简单的解题思路。
“郭老师,不等式的题目,一个大于号,一个小于号,这样的题目,我看着就愁。”
“鹿老师,这样的问题,其实有一个简单的解题规律,掌握这个规律就好做了。”
“什么规律?”
“好比左右手吧,”他说着,伸出手,攥住她的左右手,“左手是大于号,右手是小于号,把右手的移到左边来。”
“别用左右手,好吗?”她摇着头,脸蛋红红的,抽出了大于号和小于号,胖嘟嘟的小手,作大于号还可以,作小于号不行。
“就是比喻吗?”他笑了。
“看这道题,右边移到左边,就是小于零,对吧?”他拿起笔,在纸上划着。
“非常正确。”
“下一步呢?”
“解题呀?”
“哎呀,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
她一下子站起来,抓住他的双手。
“哎呀,太谢谢你了,原来这么简单。”
她走出办公室,锁上门,感觉中,一只手伸了过来。
“干啥?”
“大于号、小于号呢?”
“谢谢你,郭老师,我终于会做不等式了,”她把手藏在身后,“今天晚上,到我爸的学校,宋新才不在学校,到他床上睡觉,好吗?”
“谢谢,他为什么不在学校呀?”
“告诉你个秘密,他追刘雅菲,快傻了?整天在刘雅菲家,帮她父亲干活。”
“啊。”
“走,晓文。”
她俩推着车,踏着碎银般的月光,朝着镇北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