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的,清清的,脆脆的,小河绕过门口,向着西南方流去。
岸边的垂柳,摇摆着细长的枝条,划破水面的清静。
宋父赤膊着上身,袒露着绛紫色的肉球,浑厚的肌肤里,留下了风和阳光的痕迹,流淌着生活的艰辛与苦涩,他灵活地挥动着粗短的右手,投掷着土块,赶着沉溺于河中的鹅鸭,鹅鸭伸展着翅膀,飞着跑着。
两辆车子顺着绿草压榨的痕迹,欢快地驶过来。
“大爷,好!”范金红高兴地喊着。
“好,好,是范呀,快到屋里去。”
“范呀,快到屋里去。” 宋母拿着簸箕从院内出来。
“大娘,忙啥呢?”
“拿草做饭,范,快炕上?”
推着车子,走进院子,这是一个标准的农民的院落,东墙边一个圆形的土墩子,上面围着遮雨的苫子,周围的土墙长满了紫色的泥苔。
“范,以后不去了?”宋父把担杖送进土墩子。
“大爷,以后不去了。”范金红双手抱拳。
宋母端着簸箕,柴草高高耸着。
“范,快到屋里,走了一路子,屋里喝点水。”
“大娘,不渴。”
“谁说不渴?” 墙外传来了郭晓文的声音。
“谁呀?”宋父拿出纸烟,粗短的手指抖着,卷着。
“你这尖耳朵。”宋新才埋怨着。
“大爷、大娘,是晓文呀,郭晓文。”范金红解释着。
他推着车子,右手摁着车上的铃铛,滴铃铃的声音不断地袭击着这个热闹的院子。
“知道是你大驾,不用摁了。”范金红笑着。
“大爷、大娘好。” 郭晓文跑过来。
宋父哈哈笑着,乐的合不拢嘴,孩子终于走出农村了,粗短的手指夹着拇指般粗细的卷烟,任由卷烟在空中燃着, 母亲勤快地进出着,招呼着。
“晓文,快到屋里喝水去。”
枯黄的灯光摇曳在斑驳昏暗的墙壁上,周围糊着的层层报纸,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宋母在菜板上整理着菜肴。
“晓文、金红,快,脱了鞋子,到炕上去。”宋父招呼着。
脱掉鞋子,爬到炕上,舒舒服服地坐在炕头,一路的奔波与劳累,被眼前的欢欣笑语冲淡了。
“大爷,还是咱们的土炕,坐炕真舒服。”郭晓文依着墙角。
“是呀,还是农村的炕实在。”范金红附和着。
灶火红红地旺着,烟雾转着圈,舔着灶口,在屋内盘旋着,宋新才端上母亲整理好的六个菜盘。
“晓文、金红,喝点白酒还是啤酒?”宋父建议道。
“大爷,你坐着,我们服务,大爷,你喜欢喝点白的?啤的?”范金红跳下炕来。
“范,我喝点白的?”宋父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
“晓文,你呢?”范金红征求着意见。
“我喝点啤的?”
“啤酒吗,按瓶来,给你。”宋新才开着啤酒盖。
“我和大爷一个脾性,来点白的。”范金红笑着。
“来,晓文、范,还有新才,祝贺你们毕业,”宋父端起酒杯,“晓文、范,包括新才,你们给父母挣了光,考个学容易吗?父母的汗水,掉在地上摔八半,你们的根在农村。”老人动了感情,擦着浑浊的眼角。
“大爷,城市和农村差距这么大,我不想根在农村,下一辈子,不想种地,太苦了。”郭晓文神色凝重地望着老人灰黑紫红的脸庞。
“爷,你看看,喝多了吧?刚才说我们给父母争了光,怎么一下子又把我们栽倒农村里?” 儿子端着啤酒,埋怨着。
“你们误会大爷的意思了,大爷的意思,我们取得城镇户口,是从农村跳出来的,对吧?”范金红圆着场子。
“对对,其实,你们跳出来,吃国家粮了,哎呀,老师,虽然是文化人,可是古人说,家有二斗粮 ,不当孩子王。”老人矛盾着。
“大爷,第一步,我们先跳出来,第二步,慢慢来吧。”郭晓文认真地分析着。
“填报志愿,第一志愿是兽医,在农村,阉割一个小猪一角钱,加上卖点兽药,教师那点工资,哎。”儿子解释着。
“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办法,避免根留在农村里,找一个吃国家粮的老婆,那样,孩子吃国家粮了。”郭晓文打着谱气。
“孩子的户口为什么跟着母亲?母亲是城镇户口,孩子是城镇户口,母亲是农村户口,孩子是农村户口,为什么?”范金红疑虑着。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能不能提个简单的问题?找老婆找个城镇户口的?”宋父呷着酒。
他们摇着头,一个清醒的现实,城镇户口的女生,有几人呀。
“城镇户口的教师好找吗?”范金红瞪着眼睛。
“现在多数老师的老婆,都在庄禾地里,能跳出来,总比全家都在农村,强一万倍吧。”宋父吧嗒着嘴唇,这个问题有点沉重。
夏天的夜晚总是太短,几颗星星不时地划过夜空,不一会儿,雄鸡起劲地啼着,农村的早晨总是醒的太早,房前园后,响起了吱吱嘎嘎的开门声,大鹅嘎嘎的叫声响彻在黎明前的浓雾里。
晨曦被浓浓的雾气锁着,宋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口的小河散发着潮湿般的雾气,怪怪的,腥腥的。
推着车子,他们走出门口,消失在晨雾里。
“金红,就此别过,有什么事情再联系?”
“好的,晓文。”
一个左脚踏板,翩上右腿,摁着铃铛,铃声闷声闷气地消失在越来越远的前方,一个车子歪着,右脚用力,起身,前行,作为回应,急促地摁着,铃声飘着,拐向另一条小路。
熟悉的小路总是那样便捷,范金红骑着车,撒开把,晃动着身体,行驶在胡同边,一位蓬松头发的少女,卷着一身朝气,散发着细细清脆的车铃声,迎面驶来,像一阵春风。
“谁呀,二八凤凰车?够牛的,”他左脚踏地,定睛看着,“啊呀呀,你看,这不是晓丽吗?鸟枪换炮?”
“损我?看不得穷人喝碗糊糊,怎么?放假了?金红?”
“晓丽,不是放假了,毕业了。”
“这么快毕业了?”
“是呀,你这是到那里去?”
“到理发铺,看,头发长了,”她笑着,晃着头,“不听使唤,去顺溜一下。”
“天生的自然卷?”
“是的,哎呀,头发长了,真是难受。”
“挺好看的,挺时髦的,别人烫发要花钱呢?这不省了烫发钱?”
“事情从一个角度,是那样的,从另一个角度,确实是件麻烦的事情。”
“女人吗,本身就是麻烦呀。”
“金红,到家了吗?”
“还没有。”
“快回家吧,也许父母等着你呢。”
低矮的茅草屋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沉闷地坐在昏黑的土地上,范金红拐进窄小的胡同,心烦地朝着自己窄小的门口走去。
灶间,父母围着桌子吃饭,没有欢迎,没有问候,像到了空旷无边没有生机的野外,到处是霜打的野草。
“毕业了?”蹲在桌前低头吃饭的父亲抛出一句。
“不是说了吗?孩子毕业。”母亲埋怨着。
“我说句话,你不能少插嘴,想听孩子嘴里的实话。”
“毕业了。”他凑到桌前,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用筷子捯着咸菜。
“有什么打算没有?”
“老师说了,报上到,在家等着。”
“孩子,你这算国家人了?”母亲的皱纹笑开了。
“娘,是的,就算。”
“下了学,没有想着找媳妇的事情?”父亲又抛出了沉闷的一句。
“孩子是国家人了,找媳妇好找。”
“孩子他娘,你不能省两句?”
“省有啥用?咱儿子找媳妇好找。”
“我是说找个国家人。”
范母吧嗒着眼皮,迷茫着,不知道下一句话怎么接,他不明白什么是国家人。
儿子右手拧着馒头,填进嘴里,嚼着,沉默了一阵,好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全班近五十人,四个女的,晓文找了一个,也不知道行不行?”
“行不行,总比没有找,强吧?”
“爷,男的,比咱条件好的,有的是,比我长得好看的,基本上都是,班级里,一个长得大嘴的女人,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你看看你爷吧,什么老子,什么儿子?”母亲嘟囔着。
“你不说话,能把你当成哑巴卖了?”
“种什么种子,出什么庄稼,种上花生能出谷子?”
沉默。
“从农村找,能找好的吧?”
“我找王瞎子算了一挂,咱儿子,不缺媳妇。”
“吃了饭,和我一块到北坡锄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