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倚在被上,半躺着,喉咙里的痰上下呼应着。
“世文,倒点开水?”村医嘱托着,耍针管子用。
父亲提着茶缸走进来,晓文接着递过去。
“他哥哥,你说我这痨病,这样子,挂吊瓶和不挂吊瓶不是一样吗?”母亲唠叨着。
村医拿出吊瓶针管药液和药盒,左手握住针管,右手拔着活塞,开水进入针管,右手用劲推着,哗哗的水声,弥漫在空气里。
“婶子,这话可差大了,一般人挂不起吊瓶,只吃几片药,还有人以为挂吊瓶是病重,其实,挂吊瓶就是好的快,不受罪。”
“针管子哗哗的声音,响亮。”郭世文羡慕着。
“这不是费钱吗?”母亲有气无力地摇着头。
“费个三瓜俩枣的?我兄弟毕业了,他是我们村的状元,婶子,你就等着享福吧。”
“那敢挺好。”母亲笑着咳着。
医生找了块绳子,药瓶绑在棚子上。
“晓文,这两个药瓶,挂完这个,挂那个,好上看着,千万别进去空气。”
晓文点点头。
“这是药棉,挂完后,摁在针口,住一会儿就行了。”
“哥,谢谢。”
“晓文,你和世文一个睡觉,一个看着,替替班,挂完针后,看着婶子睡觉,到明天。”
岭南学校,几楼粗的老柳树,扬着茂密的枝叶,像饱经沧桑的老人,戴着鲜嫩的帽子,树下,柔软的小草黏在灰黑的土地上。
一根细长的旗杆立在教室前的空地上。
几十个学生,身着夏装,站在旗杆前,威严地举着右手。
旗手在旗杆旁挂着五星红旗,满是期待的学生,聚精会神地望着。
“升国旗,唱国歌,少先队员行队礼。”身材高大的女教师马丽雯指挥着学生。
旗手慢慢地拉起旗绳,国旗在国歌声中徐徐上升。
大门口处,郭晓文下车,立正,对着国旗行注目礼。
马丽雯站在国旗下,挥着右手。
“同学们,新的学期开始了,我们这个几十人的小学校,分来了一个大学生,我们再也不用几个年级挤在一个教室里。”
郭晓文慢慢往前走着,他的心凉了半截,一个学校一个人,现在一个学校两个人,他和一个半老徐娘一起教学了,堂堂的中专毕业生,在一个单人点里教学,他的心绪坏到了极点。
“你是新来的老师吧?”她回过头。
“是的。”
“同学们,欢迎新老师讲话。”马丽雯的热情,带着渲染,带着煽情。
稀稀落落的手掌声。
“以后我和马老师两人教你们,这是镇中心校对我们的重视,希望你们好好学习,报效家庭和祖国。”
两间低矮的土屋里,竖着几根破旧的木棍,算是窗户棂子,一张黑色的八仙桌、两把粗大笨拙的椅子,靠在窗前,心里的落差,让他的神情蒙上了一层难以抹去的灰尘。
马老师的儿子大小,在办公室里玩着,她拿起抹布,在破旧的椅子上,抹来抹去。
不知什么时间,他站在门边,看着她弯腰干活的姿态,宽大的臀部,肥厚的后背,上下衣之间的一条三角形的白皙的空地,他的心快速跳动着,她怎么会成了寡妇呢,转眼想到眼前的现实,这是自己工作的地方,工作的场所,需要工作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地方吗?他不敢想,不能往下想,随遇而安,也许是最好的方法。
“郭老师,你来了,我们这里的力量就加强了,来,坐坐,这是你的办公桌。”
他站着没有挪动。
“大小,过来,叫叔叔?”
“叔叔?”趴在地上的大小,哼哧着鼻子,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好孩子,几岁了?”他弯下腰,看着虎头虎脑的孩子。
“十岁。”
“上几年级了?”
“四年级。”
“儿子,到一边去,我和郭叔叔商议商议课。”
“马老师,随便,别那么严肃。”
“郭老师,我们这里不到三十个孩子,共五个年级,现在分成两个班,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这三个年级一个班,四年级和五年级一个班。”
他皱着眉头,意想不到的是,堂堂的毕业生,要教一二三复式或者四五复式的孩子。
“马老师,怎么教课?”
“复式教学法,四年级和五年级各坐在一边,教四年级时,五年级回头做作业,教五年级时,四年级回头做作业。”
“教师人手少,你们创造性地解决了农村教师人手少的问题。”
“没有办法吗,你来了,就好了,我们终于摘掉了单人点的帽子。”她尴尬地笑着,她知道,谁愿意来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呢。
操场上到处是草,真是草场,齐腰高的杂草,密密麻麻地拥挤着,蔓延到立着的墙壁,三棵粗大的柳树,是喜鹊的家园,不时地传出喳喳的小雏的声音和嘎嘎的老家雀的呐喊。
“这么粗呀?”他走近三棵大柳树,伸开双臂,一抱,两抱。
“叔叔,你在干什么?”大小喊着。
“大小,叔叔量粗细呀?”
“叔叔,我妈领着我们上体育课,量过好几次了?”
“是吗?”
“叔叔,上体育课,我们玩够的时候,躺在树下,休息呢?”
“真是个休息的天然处所,拿一本书,读读童话,挺美呀。”
他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感觉着轻轻落下的柳叶,大小躺下来,挨在他的身旁。
“叔叔,你累吗?”
他默默地点点头,喜鹊嘎嘎地叫着。
“叔叔,树上的喜鹊,二狗用夹子逮住了两只呢?”
“你妈,没有教育你们不准逮鸟吗?”
“他是偷逮的。”
“大小,叫叔叔来家吃饭?”她大声叫着。
“好的,娘。”
办公室的后面有两间闲置的房子,作为她的宿舍,外间垒了锅台、放置了水缸、桌子以及吃饭的用具,里间一盘扯东到西的大炕,作为睡觉的地方,一切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堂屋的长条桌上,摆上了热气腾腾的炒豆角,饭盆里是刚出锅的小饼子,贴着锅边烙的,沾满了豆角的油气,饼子红里发黄的底子,散发着生脆的硬硬的甜香。
“真香。”他闻着,吞咽着唾沫,这是一种女人的香味,一种母亲的味道。
“郭老师,别埋怨,我们这个地方,就这么个条件。”
“哪里,应该谢谢马老师,离家有一个家的感觉。”
“能这样想最好,真怕怠慢了你,以后就是一个锅里摸勺子,别说见外的话了。”她清澈的眼神里,灌注着单纯与真诚。
“条件,以后会好的。”
“大小,拿个马扎给叔叔?”
“谢谢,大小。”
她低着头,拿起一个沾满油水的饼子,递给他,大小瞪大的眼神里,看着母亲移动的手,以及手中的散发着浓浓油气的小饼子。
他抬起头,蓦然瞥见她短袖衫内的东西,低矮的领口,白皙的颤抖着的肉球,像根扎进他的眼睛,那种摄人心魄的慌乱,让他轻轻地移开视线。
“我自己来,才说一个锅里摸勺子,怎么又见外?”他慌乱着。
“多吃点。”她笑着。
“肯定,这么香的饭菜。”他第一次感到人生除了家以外,还有爱的地方。
夜晚说来就来了,他的内心起伏不定,里屋是他的宿舍,外间作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火柴,划了一根,拿开罩子灯上的玻璃罩,点着罩子灯,在灯光的映照下,他们相对而坐,夜晚的办公开始了。
“按照中心校规定,每天晚上办公一小时,早晨一小时。”
“知道。”沉闷的声音。
“郭老师,你教四五年级吧,我教一二三年级。”
“好的,”他答应着,“顶多一二年,要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们条件是简陋,里屋外屋,临时将就吧?”
“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想起了不知谁的鼓舞人的一句话。
“郭老师,尽快地融入现实吧?”
他扬起了胳膊,伸出手,屋顶上的一块秫秸的叶片,在油烟的熏陶中,飘摇着,摆动着,叶片移着,落到手掌上,他定睛看着,眼睛里扫出了一种迷茫的光。
“在师范学习的东西,就要拜拜了。”他自言自语着。
“有事吗?”
“马老师,我们上师范,老师说,培养的中学老师,这不上了小学了吗?”
“郭老师,这句话,你守着我说说,就算了。”
“什么事情?”
“分配的时候,你不是写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嗯,以为那是走过场。”
“好好教吧,以后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