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顶,堆集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圆形的,长方的,奇形怪状的,一大镢下去,全是石头。刺松扭曲地生长在密密麻麻的石头缝中,或者向着天空,或者扭曲着身子,或者探着脑袋,范金红在树缝中穿梭,一只硕大的噔噔山(昆虫),趴在一小撮针刺上,伸出手,噔噔山张开翅膀,跳上另一簇针刺,这家伙,绿头绿身子,尤其是后边食指长的肚子,充满了籽,一把草可以烧熟,他跳过去,在噔噔山起飞的时候,双手捧在手中。
“娘,噔噔山?”跑到母亲跟前。
“这么大小了,才会扑蚂蚱?”
心情无聊极了,干活,就是干活,他下到沟底,堆到一拢枯草,点燃,一注浓烟扭着身子漂浮,去掉腿脚的噔噔山,无奈地瞪着眼睛,毫无反抗的余地,躺在烟雾缭绕的柴草上,火势旺起来,噔噔山的肚子越长越大,越长越高,一声长长的气息,像扎破的车胎,慢慢地漏气,声音由大到小,最后没有了。
带着糊味的馨香,飘进他的五脏六腑里。
“先吃头,再吃身子,最后是肚子。”想着小时候,不舍得一口吞掉,慢慢吃,尤其是黄色的面味的油性的籽儿,回味着童年,哪里都是留恋。
“吃什么呢?”本村贩菜姑娘,阿秀推着单车,后座驮着一大筐菜,招呼着。
他抬起头,矮小的阿秀,艰难地推着车把。
“噔噔山。”
“星期天?”
“嗯,贩菜来?”
“嗯。”
“一筐菜挣得少钱?”
“挣个三元五元的?”
“不少呀?”
“不小是不少,哪比得上你呀,铁饭碗,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的。”
“政策活了,能挣钱就行。”
“我们挣几个小钱,人们看不起。”
“你们几天就挣我们的工资。”
“你们是铁饭碗。”
“政策活了,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
“先走着。”阿秀爽朗的笑声,利落地伸着腿,下岭去了。
“考出来,究竟为了什么?”他盲目地走着,自言自语。
集市上,人来人往的,卖菜的,赶集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入耳。
人挤人,人挨人,车子不能骑着,推着走着。
他在人群中穿着空,眼瞅着街边的菜市摊子。
“多少钱一斤?”他看着菜摊边的山芋。
“两角,”阿秀抬起头来“是你?”
“对,要多少?”
“随便给我弄上点?”
“给,拿好,吃好了,再来。”阿秀双手麻利地顺着菜。
“多少钱?”
“什么钱不钱的,吃了吧?不要钱?”
“那哪行?你也是一滴汗一滴泪来的。”
“走吧,下一次,多给我点?”
“不行?”
“都是挣下的,拿走吧?”
他红着脸走了。
夜晚,糊在墙上的报纸凸出黄色的幽光,室内的老旧墙皮,斑驳而又陈旧。
父亲半躺在炕头上,母亲炕前里忙活着各种杂活,他坐在另一头,睹着黝黑的室内,想着不太明朗的未来。
“毕业了,工作了,考虑对象了吗?”父亲不咸不淡的。
“怎么考虑?没法子说。”
“对象好说,邻居张大娘介绍娘家侄女,挺俊的,两个大眼。”母亲随口说着,话语像尘土落了地。
“没有合适的?”父亲追问着。
“合适的不好找,铁饭碗,工人,有户口的,难。”
“没有考虑,找个老师?”
“老师毕业的女的太少,全镇几个是正式的,多数是民办教师,和干活的还不一样?”
“不就是找个媳妇吗?长得好就行了?”母亲多着嘴。
“我看咱村的王晓丽,长得挺俊。”父亲添着话。
“文化水平太低,小学没有毕业。”
上下课的钟,磨坊机器上倒下来的钢磨,用铁条拴着,吊在一根木头上,里面拴上铁块,用手一拉,噹噹噹,声音悠远而震撼。
范金红拽着拴在木柱上的绳子,噹噹噹地敲着,学生们走出教室,排着凌乱的队伍,稀稀拉拉地涌入操场。
“立正、稍息、成体操队形散开。”校长喊着,嘴上的哨子,有序地响着,腿脚穿梭着,眼睛乱晃着,手指指着站队不整齐的学生。
“注意了,那个大肚子,望这看?”校长跑过去,对着不听话的学生,快速地踢着,学生们看着排头,调整着位置。
“小学生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第一节,1、2、3、4、5、6、7、8,
2、2、3、4、5、6、7、8.”
范金红站在学生后面,随着喊声,用力地做着广播体操,回到宿舍,坐在椅子上,脑中老是回想着那个矮小的个子,两年的前后位,羞涩天真的笑声,铺开稿纸,闭上了眼睛。
刘娟,不为别的,我还是想给你写信,你说的,三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有的是,我知道,有的是。
我希望得到你真诚的答复,到底为什么?你不说,我不死心呀?到底为什么?我知道,你长得不是很漂亮,有人追你吗?
我就问你,除了相隔远一点之外,我们之间有什么?一个人想一个人,是难受的,可是被欺骗,被蒙在鼓里,更难受。
我就想要实话,说吗?刘娟?
他起身,拿起毛巾,铜盆里蘸着水,擦着脸,脸上的泪滴涌着,那是两年的感情,说没有就没有了。
“人生何处无芳草,奈何专注牵牛花?”他把手巾扔进脸盆里。
晨曦渐渐醒来,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碎碎的,脆脆的,蔓延着,飞升着,滴落着。
穿衣,洗脸,他拿着收音机和课本,奔到边上的树林子,播音员沙哑的声音,沉醉在他的心中,打开课本,声音天空中回响着。
“how are you ? Hoe old are you ?”
时间像天上的彩云,说消失就消失了,又一周了。
来到镇上,河边的饭馆,依旧孤零零地站在河边,悄悄的,默默的,没有以前老铃铛的嘎嘎声,老板坐着马扎,摘着菜,斜阳的映照下,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老板,忙呀?”
“吓我一跳。”老板哆嗦了一下。
“大白天,害什么怕?”
“大白天,不拉铃铛? 还是四个小菜吗?”
“老板,就我一个人,老样子。”
“好嘞。”干脆有劲的声音。
坐在饭桌边,喝着水,静静地望着窗外。
一阵银铃似的铃声骤然传入。
“还是同学,真兄弟。”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早来了,金红?”声音传进来,淡淡的,宋新才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
“今天怪烦人的,所以早来点。”
“可能我们两人。”
“俩人一样吃喝吗?”
两个人没有多余的话,一个倒水,一个倒酒,端起来碰杯,吞下,一个伸出三个指头,三次干掉一杯,开始有话了。
“听说你看中了刘雅菲?”
“不行吗?”
“鸡肋。”
“今晚月色晴朗,晓文没有来,挺想他的,我去叫田春霖。”宋新才拿起酒瓶,又添一杯。
“说谁呢?”田春霖飘着进来,淡蓝色的裙摆吹来温馨的风。
她端起啤酒,两个男人举起白酒,杯碰音落,一饮而尽。
“我们工作了,谁理解我们,为理解干杯。”新才重重地墩着桌面。
“为理解干杯。”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