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枯黄的墙壁,沉闷的氛围在屋内弥漫着,咳嗽声不时地从母亲嘴中吐出,那样低沉,那样撕人心肺。
“这是什么病呀?今年沉。”母亲躺在炕上,辗转反侧。
“别多想,过去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父亲沉重的叹息声。
“谁的病谁知道。”母亲闭着眼睛。
“晓文毕业了,咱们有奔头了。”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看着儿子结婚?”母亲重复的话语,像块石头,沉沉地压着躺在炕尾的大儿子。
“啥时?我也不知道。”儿子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母亲的心愿,这个心愿太痛了,刺着他的心。
“新才说,你有个女朋友?”父亲的提示音。
“爷,女朋友不是媳妇。”儿子有点厌烦地陈述着。
“你定下了?”照样是母亲的嫩弱的声音。
“我想定,人家不定。”
“你姨说,她村一个长得挺好看的,现在做幼儿教师,人家什么也不要,只要你看中就行。”父亲扔在墙角的话,沉到炕下。
儿子的内心翻滚着,两年在一起的感情,让他割舍不下,齐耳的短发,超薄的脸皮,会说话的眼睛,比翼双飞的将来,他不敢想,不能往下想。
“晓文,你呢?”母亲无意识的问着。
“爷,娘,刚从农村跳出来,如果找个没有户口的,将来我的孩子,不就是现在的我吗?”
“一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母亲的话语虽无指责,带着催促。
“找个吃公家粮的,不是难找吗?”父亲叹息的话语。
“难找,我也得等等,我才十八岁?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像我?”
话语说到这份上,没有下句的话了,谁不想自己好,后代好呀。
星星在隐秘的空中摇曳着眼睛,静谧的夜晚,微弱的光亮,或明或暗地擦拭着燥热不安的村庄,黑的夜,一点声音也没有。
宋父半躺在炕上,粗短的指头,错乱地卷着纸烟,烟沫掉在炕上,摸起火机,腾的一声,火苗跳起来了,他深深地吸着,吐着,刺鼻的烟味扩散着,不一会儿,伸着脑袋咳着。嘎嘎的声音,突然在院中响起,小院里,一只野猫穿过西墙,又跳过东墙远去了。
“爷,黄耗子偷大鹅?”宋新才从炕上下来,光着脚往外赶。
“慢着。”父亲的声音。
他打开门,搜寻着院内,大鹅昂着头,蹒跚着脚步,空中黑魆魆的,远远地挂着几颗闪烁的萤火虫,夜,神秘地寂静开来,他回到屋内,坐在炕头上。
“有偷鸡的,哪有偷大鹅的?”父亲不屑的声音。
“晚上鸡静,大鹅动。”母亲柔和的声音。
一阵咳嗽的声音,连着串着,像是把心肺咳出来。
“他爷,少抽一支吧?”
“年轻时,我抽烟,没这毛病,现在怎么?”
“我不管你的事,孩子呛着眼睛,流眼泪了?”
“孩子流眼泪,也是孩子。”
“他爷,能不能办点正事,说点人话?”
“什么正事?”
“说媳妇?”
“我是做小买卖的,收购死猫烂狗的,不认识别人,找个有户口的,上哪?”
“那是。”母亲薄薄的眼皮扇动着,没有了主意。
“新才,上学期间,没有弄着个有户口的?”
“爷,娘,我们班就几个女的,四十多个男的,我长得矮,连想法都不能有。”
“真是一点骨气也没有,不随我了,想想不可以?”父亲吐着唾沫。
“爷,不可以。”
“你已经跳出庄禾地一只脚,没有踩结实,如果那只脚还在泥土里,你的儿子,不还是长在泥土里?”父亲开导着。
“爷,娘,是这么个道理,可是考上学的女人太少。”
“有人,给你从厂子里介绍个,也行。”
“我们班的几个女同学,光些家庭好的男的,还竞争不过来。”
“稀罕。”
“工厂的能看上个老师?”
“试试呗。”
晚归的人们牵着牛、扛着犁,匆匆地走在黝黑的小道上。
头发稀疏的范父,头顶已经现出一块光秃秃的地皮,老人步履蹒跚,牵着一头白切切的老牛,小心挤进自家的大门,弯腰拴在立柱上。
堂屋内,小矮桌坐落在东西门口宽阔的中间地带,母亲拾掇着饭菜,父亲搭拉着脚步,闷闷的声音传进屋内,停住了,拿起勺子,从汤罐里取着凉好的开水,张开下嘴唇,接着,小溪样的水柱,哗哗地掉进汤罐里,儿子闭着眼睛,头朝着别处。
“金红,毕业了,有什么打算?”父亲看着儿子。
“能有什么打算?当老师呗。”
“老师是不错的活。”母亲高兴地插着话。
“能挣钱了?”
“工资不高。”
“没有工人的高?”
“没有。”
“是不是应该考虑说媳妇的事情?”母亲笑着。
“不急,才十八。”
“你哥从十八岁开始,一直说道二十二岁,才结婚的。”
“他和他哥不一样,他是国家粮,好选。”父亲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
“十八岁,也不急。”
“不急的话,就怕找着找着头沉了,年纪大了。”
“吃国家粮的找个不吃国家粮的,找个好的。”父亲看着满脸皱纹的母亲。
“就怕人家嫌我们家穷,供应你上学,没有攒下钱。”
“娘,你不是攒下我和弟弟吗?”
“你弟弟学习不管用,光五年级上了好几年了。”
“要不,下来打工呗。”父亲用商量的语气看着小儿子。
“我也上够了,早下来挣钱,也中。”弟弟闷声闷气地回答着,好像犯错误的小学生。
灰黑的土墙,撑不起欢乐的神情,散发着霉味的盛地瓜的顶篷子,在他的眼中,就是落后的代表,他看着瞅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涌上来,一种无法逾越的鸿沟,深深地划在城市和农村之间,他想着走出农村,拥有城镇户口,可是有了之后呢?还是昏黑的土墙,粘合的泥巴,夜晚难以清除的雄鸡的报晓声,滴滴答答的声音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农村呢?
夜深难眠,他趴在矮腿的方桌上,铺开稿纸,他不知道怎样开头,两年的前后位,她有点丑,有点矮,尤其是嘴唇上,点着黑色的痣。
理科专业里,女生为什么那么少,范金红的脑子里住着的,满是这个有点丑有点矮点着黑痣的肖像。
稿纸上不知什么时间,落下了三个字,亲爱的,歪歪扭扭的,像她那个人。
他撕下稿纸,揉成一团,扔到了炕下,往后仰在墙上,哎,写封求爱信,怎么就这么难呢?现在是面子和现实的战争,尤其残酷的是现实,找个城镇户口的,有本事,尤其是后代,不用背朝黄天,不用雨天一身泥,他嘴里嘟哝着,找个有户口的挣的是面子,老人的面子,全家的面子。
他闭上眼睛,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满两腮,破败的农村,黄石垒成的院墙,墙东挨着的是竖起的刺槐,挨着刺槐的是潺潺的小溪,成群的鹅鸭除了嘎嘎的叫声,就是随处可见的掺和着泥水的粪便,三间草屋,大哥已经分家,还有弟弟,沉重的家庭重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必须踮着脚,跳着够着,找一个吃国家粮的,无论多丑,哎。
他自责着,范金红呀,范金红,你什么也不是,为什么在毕业时,不亲口问问她?你就是个懦夫,他铺开稿纸,写开了。
夜深了,闪烁的星星隐入云层,他自言自语的,写着自己的痴心,刘娟,我是范金红,回顾两年在一起的日子,我们是前后位,你在我的心里留有一定的位置,我们班主任一直说不准谈恋爱,两年,我没有敢说出喜欢你,现在毕业了,我敢说了,我在你的心里是否也有一定的位置?
他把信叠好,放在信封里,写好地址,反面写什么呢?他想不起来,他想起了鸡毛信的故事,信件放在绵羊的尾巴里,对了,三根鸡毛,反面就画上三根鸡毛,三根黑色的鸡毛依次排列在洁白的信封上。
信件随着微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