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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萍儿在二楼包厢看台前刚坐下，歌台上空那道横梁似的电子屏准时亮了起来，屏幕上，一条“欢迎江南白马歌王庄醒心”的标语开始游走。
半圆形的乐池里，瘦似螳螂的乐队指挥扬起手中的细棒轻轻一挑，一颗音符气泡挣脱琴弦的束缚，戛然飘向空中。大厅的顶灯倏然全部熄灭。包厢，连同那道电子屏，仿佛被切割的积木一角，飘向幽深的峡谷。
一段“末日降临”似的煎熬，管弦乐雷鸣般轰然炸响。乐池前方弧形排列的聚光灯，像侠客手中的宝剑，齐刷刷指向歌台中央。身穿白色演出服的歌者——庄醒心，高举一把吉它，带着男孩的阳光帅气，凭空出世般屹立在众人面前。他右手抚胸，优雅地鞠了一躬，起身拨弦，融入乐曲的滔滔洪流，放开嗓门唱了起来。
叶萍儿瞪大眼睛专注着歌台，庄醒心每唱完一首歌，她都抬手轻拍两下，评委似的点点头，报以赞许的笑涡。
三天来，每当庄醒心唱完谢场，叶萍儿立刻起身，戴上粉色宽檐草编圆帽，前面压低到眉际，迅速离去。但是，今天庄醒心退场了好几分钟，她依然盯着桌上的玻璃杯发呆。一绺微曲的长发，不甘寂寞地越过她的脸颊，飞瀑般垂落，发梢不经意在胸上打了个弯，随着呼吸起伏，仿佛在聆听她的心声。
突然，她抿嘴一笑，侧过脸，招呼身边的一名黑衣男子，让他把歌舞厅的老板找来。黑衣男子立刻走出包厢。
一会儿工夫，黑衣男子进来，身后跟着一位五短身材、香气四溢的胖男人。只见他身穿一套淡黄细斜条黑西服，藕荷色的衬衫领口打着黑色丝绸领结，短粗的脖子架着一副肥头大耳。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舌头不时探出舔着厚厚的嘴唇，像只刚享受完蜂蜜的浣熊。
黑衣男子轻步上前，俯身在叶萍儿耳边悄声道：“叶总，吕老板到了。”
“好，请他过来。”
黑衣男子回身，朝胖男人招招手，示意他上前说话。胖男人迟疑了一下，扭头看向门边的另一位黑衣男子，得到对方点头确定，才迈着碎步走到叶萍儿的身后。
一股淡雅的兰香扑鼻而来，胖老板贪婪地猛吸几口，伸手从上衣兜掏出一张金边名片，双手捏着递了过去，恭恭敬敬地说：“鄙人姓吕，吕万金，请问贵小姐有什么吩咐？”
叶萍儿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放在桌上，说：“吕老板，没有吩咐，只是问问，这位‘白马歌王’来几天了？”
“怎么？您……”胖男人刹住话，盯着叶萍儿，向前悄移了半步。
叶萍儿眉头一皱，把脸转向另一侧，拿起帽子向后扇了扇，送出一个明确的信号。胖男人一愣，脸一红，赶紧退回身，讪讪地说：“星期一来的，嗯，连头带尾七天了。”
“市口这么好，请了这么好的一个歌者，今天又是周末，来客好像不多啊？”叶萍儿盯着桌面，像是跟玻璃杯在说话。
“唉，现在这一行的世道不好。我这儿就算不错了，吃不饱饿不死还能维持。贵小姐也许不知道，以前最好时，市里歌厅、舞厅、夜总会大大小小差不多开了上百家，还几乎家家火爆。谁知这几年，也许是大家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加上广场舞、街舞越来越流行，还有……”胖男人贼眉鼠眼地左右瞟了一下，把声音压到窃窃私语，“还有政府对娱乐场所管理收紧的原因。行情说不行就不行了，客源越来越少。结果，百分之九十架不住没生意，拖来拖去只得关门。全市现在总共剩下不到二十家，再往后估计都得……”
胖男人絮絮叨叨地大倒苦水。忽然觉得有人在衣服后摆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那位喊他过来的黑衣男子，冲他摇摇头，右手食指竖在嘴前。他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讪讪笑道：“对不起，贵小姐，我话多了。”
“嗯，没什么。吕老板，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如果……我按你最近七天晚场的收费加一倍，从明天起连包七个晚场，所有来客免费入场，可以吗？”
“加一倍？七个晚场？”胖男人讶异地看着叶萍儿，以为自己听错了，“贵小姐……您……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叶萍儿加重语气回答。
胖男人两眼放光地看着叶萍儿，双下颏的圆脸立刻笑成了向阳花。世面上混了这么多年，不用算，打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哪能不可以。
“但是有个条件……”叶萍儿顿了顿，抬眼看向静静横卧的电子屏，“……不要告诉那个唱歌的。”
“哪个唱歌的？”胖男人一怔，迷惑不解地问。
“吕老板……”身后那位黑衣男子接过话，上前对他耳语一番，胖男人边听边“小日本”式的点头哈腰。“嗯、嗯，好的、好的，我明白。”
胖男人转回头，舔舔嘴唇，深吸了口气，吞吞吐吐地说：“贵小姐……七天包场……能不能……能不能……办个手续？”
“可以。明天上午九点，如果你有时间，我派人过来跟你谈协议。没问题的话，下午五点之前我会把七天的包场钱全部转给你。”
“可以、可以，我绝对没问题。谢谢贵小姐，爽快，理解，支持。明天一天我都不会出去，在这里恭候贵小姐的人。”胖男人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颤抖着声音说，随即拨通手机，“我是吕万金，201包厢免单，什么……包了10天？给我退费，对，10天全部免单，服务等级照旧。”
“吕老板，那倒不必。丁是丁，卯是卯，该怎么就怎么，你是做生意，我们不能坏了规矩。”叶萍儿笑着摆了摆手。
“那……好吧，明天包厢的事儿，我亲自给贵小姐安排，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没必要那么复杂。没什么事儿，我们准备走了。”
“那好，贵小姐请便，我就不送您了。”
胖男人双手放在腿前，弯腰后退了两步，转身出去。叶萍儿站起身，歉意地目送这位可以做她父亲的胖男人。她知道自己刚才某些做法不太尊重人，但是，她也清楚，有些场合不这样做，她不会被人尊重。
叶萍儿打开手袋，取出镜子对着脸颊大致照了照，拢了下头发，戴上帽子匆匆离开。两个黑衣男子紧紧跟上。
三人走进一楼大厅通道，恰巧与一群穿着五颜六色演出服的人群相遇。正在说话的庄醒心感到众人的神情有异，停步扭头，刚好与叶萍儿的目光相撞。
叶萍儿一愣，想回避对方，却怎么也挪不动目光。还是庄醒心反应快，点头微笑打了一个招呼。叶萍儿还以一笑，随即垂下眼帘，一手扶着帽沿，抢在他们的前面快步离去。
包场的第一天，庄醒心看到台下的来客比前几天多了不少，演唱顿时增添了几分精神。第三支歌唱完，回到后台接到临时休息的通知。
乐池里飞出一串荷珠落水般轻盈跳跃的音符，是邓丽君的成名曲《采红菱》。台上的主持人激情猎猎地高声喊道：“各位尊敬的来宾，今天，我们有幸请年轻、美丽、尊贵的嘉宾叶小姐，为大家演唱一首《采红菱》，希望大家喜欢！谢谢！”
随着乐曲进入主题，歌声响了起来。这是一副纯天然、略带刀尖划过丝帛时“沙沙”声的嗓音，虽然比不上邓丽君那纯熟的夏日般火辣、亮丽和甜美的功力，却似乎比邓丽君多了几分阳春三月花草萌发的俏皮、跳跃和清新。
跳舞的人接连停下脚步，有的摘下假面，朝着歌台围拢。庄醒心也忍不住凑上前。这时，胖老板咧着大嘴、迈着熊步匆匆过来，一把把庄醒心拽到一旁，“小庄，快去准备一下。下一曲上台跟叶小姐合唱《雁南飞》。记住，是邀请美丽、尊贵的嘉宾叶小姐共同演唱，没问题吧？”
毫无心理准备的庄醒心张嘴刚想问，胖老板不容置疑地看了他一眼，“快去，把那套黑色的礼服换上。把握好节奏，跟着叶小姐唱。”说完，胖老板嘿嘿一笑，拍了拍庄醒心的肩膀，转身向乐队走去。
虽说有些仓促，对这首歌也不太熟悉，但是，庄醒心凭着几年台上的功底和灵活的头脑，没让老板失望。叶小姐频频点头回应示意，显然，她很高兴与庄醒心同台合作。
唱着唱着，面对叶小姐那双清澈撩人的大眼睛和肤若凝脂的尖下巴，庄醒心突然迸发一阵强烈的冲动，想伸手拿开遮住她多半个脸庞的面具，他总感到对方似曾见过，却又不敢分心多想。
一曲终了，目送叶小姐迈着轻盈的步履飘然离去，庄醒心才如梦初醒，这不就是昨晚那位不期而遇的女子吗？惊鸿般离去的背影，微微翘起的下巴，还有帽子下面那双秋水荡漾的大眼睛。
“嗨，真该死，竟然一下没想起来。”追悔莫及的庄醒心想追上去一问究竟。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还有两首歌要唱，只能悻悻作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