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芸原名叫庄芸,来自东北松嫩平原的一个小地方。也许是那里的水土养人,虽说是个农村姑娘,可是出落得十分水灵。不但皮肤白皙,长相出众,而且嗓音又甜又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听说东南沿海工厂多,好赚钱,刚满18岁的她,壮着胆,跟着几个同乡姐妹一路向南找地方打工。
姐妹们先后都在工厂里落了身,只有她,像蜻蜓点水,几个工厂都是没做多久就离开。原因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她天生的容易惹事的长处——漂亮。漂亮得让女人嫉妒,让男人发狂。虽然在同来姐妹的庇护下,躲过一次又一次不怀好意的明争暗算,却也因此惹恼了那些有权有势有钱觊觎庄芸的人,几乎每次都是摊牌——非此即彼。而她,最终都是无奈地选择离开。
有一次,几个姐妹又聚到一起,吃喝完了去一家新开的歌厅玩耍。她兴奋异常唱得正投入,被路过的歌厅老板听到,进来看到她,眼睛立刻一亮,拿出厚厚的一叠钞票,邀她到大厅唱两首。不太经世的她,看看老板手中那叠钞票,回头望望伙伴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伙伴们起哄了,你一言我一句地说:“去。给钱唱歌,干嘛不去,我们陪你去。”
就这样,她第一次靠唱歌,发了一笔“小财”,几乎相当于姐妹们在工厂里辛辛苦苦一周的收入。走时,老板约她下个周末再来,随即还叫来自己的座驾,吩咐司机把她们一直送到住处。
又到周末,虽然很犹豫,她还是坐上了那辆专程来接她的轿车。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犹豫,一次又一次的接受。鲜花、掌声、金钱越来越多,为了生活,她正式步入歌女的行列。渐渐有了名气后,庄芸成了这家歌厅当红的台柱子。
一次演唱中,台下两拨人竞相向庄芸示好——鼓掌、喝彩、献花、抛钱——你来我往,各不相让,结果打了起来。混乱中,庄芸连惊带吓,转身准备跑开,被一只茶杯砸中后背,登时晕倒在台上。这时,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快步冲过来,弯腰双手一兜,抱起她匆匆离开是非之地。
到了大厅休息的地方,小伙子把庄芸安放在沙发上,低头问:“怎么样,还很痛吗?没什么事吧?”
庄芸睁眼抬头,懵懵懂懂四下望了望,仿佛刚从梦中醒来。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背,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怎么到这儿来啦?没事儿,谢谢你。”
“哦,是我扶你过来的。”小伙子没好意思说实话,生怕庄芸尴尬。“不用谢。你先休息一会儿,不行的话,等下我开车送你回去。”
庄芸皱皱眉,瞄了小伙子一眼,说:“谢谢您。不用麻烦,我自己能走,你有事就先走吧。”
“今天周末,我没什么事。你住哪儿?离这里远吗?
“不太远,我有摩托车。”
“算了,你这个样子,不要骑车了,还是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真的不用……”
“大铭,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原来在这儿啊。”一个瘦削的矮个子年轻人,高声打着招呼走过来。庄芸认识他,是歌厅老板的儿子柳玉圭。
“哦,玉圭,刚才她被茶杯打倒在地,我怕乱中出事,就带她到这里躲避一下。——里边的事情怎么样了,还在闹?”
“没事儿,都是常客,酒喝多了,火爆脾气上来谁也不让谁。我爸出面说了说,双方各让一步,都走了。”
说完,柳玉圭转脸,对着庄芸嘻嘻一笑,说:“庄小姐,你没事儿吧?大铭跟我是大学同学,以前没来过。这么巧,第一次就让他英雄救美,你们俩约好的吧。”
半真半假带揶揄的一番话,把原本坦然相对的两个人都弄成了大红脸。
“痛的厉害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哦,铭哥有车,让他送你回去吧。摩托车先放这儿,明天我给你送去。”说着,柳玉圭伸手向庄芸要她的摩托车钥匙。
庄芸拗不过二人的好意,加之后背确实疼得厉害,也就默许地掏出了钥匙。
车上,大铭断断续续说他是山东人,姓叶。三年前大学毕业后,分在县城公路局里当科员。干了没多久,因为整天混日子觉得没劲,背着家人偷偷办了“停薪留职”,独自一人来南方淘金。现在在市里一家公司当业务主管,也是孤身一人。今天过生日,中午邀同学柳玉圭在饭店搓了一顿,算是庆祝。晚上,柳玉圭邀请叶大铭去他爸开的夜总会玩,没成想就遇到了刚才那一幕。
叶大铭歉意地笑了笑,说:“其实,我是把你抱开的,当时确实没多想,只是怕再伤着你。”
“谢谢你,没关系。今天本来不想出来的,身体不舒服,感觉没力气。后来看到场子因为自己乱了套,心里十分害怕,背上一砸,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庄芸租住在一处新建的居民小区,顶层五楼。到了楼下,庄芸想自己走上去,可无论怎么拒绝,叶大铭就是不听。庄芸怕争执下去会惊动邻居,引起误会,就任由叶大铭搀扶着一直到家门口。
庄芸打开门,叶大铭转身要走。庄芸叫住他,边伸手边轻声说:“铭哥,祝您生日快乐。今天的事,真谢谢您了。”
“没关系,身体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庄芸的手,叶大铭感到软软凉凉的,像刚从冰箱里拿出的面团,微微还有些颤抖。
第二天中午下班,叶大铭买了些女孩子喜欢吃的水果、零食,拎着去看庄芸,并邀请她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庄芸虽说有些顾虑,可是,当叶大铭走前又一次提出,还是难以为情地应允下来。
年轻人的心本来就很容易沟通,何况还是两个异乡人。单独在一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闲谈中,庄芸还透露,她爷爷、奶奶那辈是从山东兖州“闯关东”去的东北,所以,深说起来跟叶大铭也算是老乡。
随后的日子,两个人的联系逐渐增多,越走越近,几乎每天都要见上一面。除了应酬以外,原本夜晚很少出门的叶大铭,兼职成了庄芸的司机和保镖。叶大铭宽阔的胸怀,质朴的言谈,细心的照料,温柔的情意,给庄芸带来父亲似的安全感和信赖感,逐渐俘获了她的少女心。很快,庄芸就忍受不了孤身一人、凄风苦雨、漫漫长夜的煎熬,退掉了租房,和叶大铭住到了一起。
第二年,二人双喜临门。先是7斤多的胖儿子顺利出生,随后,准备给儿子办满月酒的前一天,叶大铭又升任公司的部门高管,薪水将近翻倍。灯下,庄芸抱着儿子看着老公,像是在梦中,觉得自己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快乐的门缝很窄,时光的马蹄飞快。没多久,一心想和铭哥厮守一生的庄芸,发现老实憨厚的叶大铭有些变了。不但隔三差五一身酒气半夜到家,而且有时彻夜不归。问他,总是说没办法,为了公司业务不得不应酬。直到后来一连三天不着家。
庄芸抱着儿子去叶大铭所在的公司找,只得到一个答复,前一天,叶大铭辞职了。中午,歌厅老板来找庄芸,焦急地问她知不知道叶大铭去哪儿了。发现庄芸还蒙在鼓里,支支吾吾说出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叶大铭带着他的女儿,也就是同学的妹妹“私奔”了。
庄芸呆呆地看着歌厅老板,不敢相信,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庄芸见过那个女孩儿,叫柳玉绾。去年秋天,大学毕业还没工作,跟哥哥一起到庄芸家里玩。高挑的个儿,一双水灵灵的笑眼,话不多,总是问一句答一句,话问多了还脸红。庄芸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低眉含目的女孩儿,竟把自己的男人给拐跑了。
当晚,她在卧室衣柜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了几沓钱,钱下压着一封信,是叶大铭留下的。信中潦草地写道:“小芸:还能说什么呢?是我枉对你我夫妻一场。实在对不起,不要找我了,都是我的错,回不了头的错。以后,我会想办法补偿你。对不起你和东东的大铭。”
苏芸这才不得不相信。
最初的日子,她总是心魂不定地想,他为什么抛弃自己和儿子?自己为什么留不住他?他什么时候跟那个女人搅在了一起?他究竟去了哪里……
想来想去,最让她想不通的是除了文化之外,自己究竟哪里不如那个女人?
接连几天,她把自己关在屋里,默默抱着还不懂事的儿子流泪。直到把泪流干。她明白,不愿意回来的人再等也没用,只能越等越伤心,“十八寒窑”不过是一个哄骗天真、善良、真诚女人的美丽传说。她收拾好东西,带着儿子,依依不舍却又不得不舍,离开了那个曾经带给她无限欢乐如今却冷冰冰的“家”,离开了那座曽让她对现实充满信任,对未来充满憧憬,如今却完全陌生、寒心刺骨的城市。
爱情既然结束,苦苦留恋只能把自己伤得更深;失去注定难免,抹去痕迹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
来到海湾市,辗转几次登门试唱,改名苏芸的她终于在一家歌厅站住了脚。收入虽然不多,也不稳定,但还是维持了母子二人日常的开销。晚上苏芸出去,已经上学且改名的庄醒心就一个人呆在家里,写完作业,弹弹吉他,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有时厌倦了,就默默地靠在床上等妈妈,常常是睡着了妈妈才回来。
虽说日子单调又漫长,可他还是一天天的长大了。他身上像妈妈的地方不多,相反,高大但瘦削的身材、两道浓密的卧蚕眉、倔强前突的下巴、静谧深沉的黑眸、悄然无声的步履,以及说话时喜欢斜睨的神情,都像极了他的父亲。苏芸知道儿子讨厌别人这么看他、说他,从未提及。
庄醒心十多岁的一天,苏芸突然问儿子:“醒心,你想知道爸爸吗?”
“不想!”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有妈妈就够了。”
看到儿子抽搐的嘴角,苏芸没有多问,只是把儿子搂的更紧。
从此,苏芸再也没有提起过类似的话题。
庄醒心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妈妈一个人养活他不容易,学习上从来不让妈妈操心,成绩也一直不错。开家长会时,老师一提到庄醒心,总是表扬的话多。说他是一个肯学习、有爱心、懂礼貌的好学生,让苏芸感到脸上格外有光。
眼看儿子要高中毕业了,苏芸希望儿子能上大学,上个名牌大学,成为一个高学历的人,将来也好在社会上站住脚,有出息。可是,一段时间来,苏芸发现儿子跟自己的话越来越少。学习完,常常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窗外发呆。
这天傍晚,实在忍不住的苏芸借着给儿子收拾房间的机会,问儿子,“醒心,妈问你一件事情好吗?”
“嗯、妈,什么事儿?”
“读完高中,妈希望你能继续读书,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好吗?”
庄醒心双手捧着脸,默默望着窗外,半天没吱声。
“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吗?醒心,能跟妈说说吗?”苏芸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后背,等待回答。
“妈,我……我不想上大学。”儿子头也没回,一直面对窗外。
“什么?”苏芸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想到,学习成绩一向很好的儿子会有这种想法,更想不到儿子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回答。“醒心,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妈这么多年拼死拼活,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好好读书上大学,希望你将来有出息。”
“妈,我一直在想,中国人太重读书,有点过头了。只知道读出来就好,却不知道好在哪儿。一般大学出来就算你是顶尖的又能怎样?学习不行,家里有后台、有门路就行,照样想干啥干啥,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们班上几个差不多垫底的同学,都办了留学,跑到美国、德国、澳大利亚念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