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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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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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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走失者》连载

第六十二章 卧榻之侧

苏芸从医院回到了家。出院前,医生再三叮嘱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因此,叶萍儿根本不敢把庄醒心的事儿吐露半个字。为了防止不小心说漏嘴,连周玉萍也没告诉。

“萍儿,我上午给醒心挂电话,怎么一直关机啊?”苏芸拿着手机,满眼困惑地看着叶萍儿。

“是啊,我来试试。”叶萍儿拨通后,也提示关机。“嗯,还是不通,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吧。妈,您找他有什么事儿?”

“学校快放假了,我想让他陪我回趟老家。”

“妈,他不开机,您再怎么给他挂都没用。不如我帮您给他发封短信,让他开机后立刻给您回话,省得您老惦记。”

叶萍儿到医院,故意拖到快中午,把庄醒心手机上的SIM卡插到自己的手机上,又用庄醒心的口气给苏芸回了封短信。“妈,对不起,上午手机一直关机充电。我这两天嗓子有点不舒服,有些疼,今天到医院看了一下,大夫说是感冒,问题不大,挂几天水消消炎就会好。昨天下午去医院看您,一问医生,才知道您已经出院了,出院后身体情况还好吧?”

“难怪早上给你挂了好几个电话都不通。嗓子疼得很厉害吗?你小时候也这样,一感冒就嗓子痛。天冷少外出,在家也要穿暖和点,千万不能再受凉。少说话,多喝水,按时吃药,听医生的话,不要吃辛辣的东西。注意不要传染给孩子。妈出院后身体还好,年纪大了就这样,没事。”

“过几天感冒好了,我带月月回去看您。祝妈健康快乐。”

晚上一到家,叶萍儿直奔苏芸房间,故作焦急状问:“妈,醒心给您回话了吗?”

“回了,短信。说是感冒了,嗓子疼得厉害,唉。”一副担心不已的样子。

“妈,别担心,不会有太大问题。”叶萍儿愧疚地看着苏芸,硬着头皮安慰道,“这是一波流行性感冒,我们公司也有两个人被传染,挂水吃药,没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晚饭,苏芸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说饱了。叶萍儿一愣,看看她又看看周玉萍,周玉萍冲着汤盆使了个眼色,叶萍儿起身拿来两个小碗递给周玉萍。周玉萍盛了一碗稠稠的紫菜蛋花汤,笑呵呵地放在苏芸面前,说:“芸姐,吃好了?来,喝点养胃汤吧。”

转身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故意大口、大声、大动作,一勺接一勺喝了起来。苏芸看她喝得那么香,忍不住也拿起了汤勺。

庄醒心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晚上,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他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自己的一条腿被吊在空中,裹着厚厚的石膏纱布,露出的脚背上有几处皮破肉裂的伤痕。床边,一个伞形的不锈钢立架上,挂着几个塑料袋,其中一个连着一根塑料软管,垂落到他的手臂旁,中间一截粗一些的透明管里,乳黄色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缓缓下落。

他感到后背疼得厉害,像是躺在尖利的石块上面,想把它们移开,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吃力地扭扭头,想看看附近是不是有什么人能帮他一下。借用眼角的余光,他诧异地发现,乔希雅正半坐半躺在旁边的一张床上。

“希雅……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哪里?背上……好痛,我想……起来……坐坐。”庄醒心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

“哦?心哥,醒了。”乔希雅起身过来,满眼心疼地看着庄醒心,泪水稀里哗啦直往下掉。“我是昨天回来的。这里是医院。你被车撞了,身上裹着石膏纱布,暂时还不能动。”

“被……车撞了?什么……时候?我妈……还在医院吗?她知道……我受伤吗?”这时,他感到整个身躯像粽子一样被裹得紧紧实实,喘气都很不顺畅。

“前天晚上,被一辆小轿车撞的。你妈已经出院了,她还不知道,没敢告诉她。”

“萍儿……知道吗?”

“知道。昨天早上她跟我说你被车撞了,我急得直跺脚,下午就飞回来了。”看到庄醒心寻视的眼神,乔希雅补充道,“月月在床上,刚睡着,要不要抱过来看看。”

“不要……弄醒她。希雅,别急,等我……出院,立刻……回……”

“心哥,都是我不好,不该跟你赌气,更不该跑回娘家,如果我在的话……”话还没说完,乔希雅突然手捂着嘴,“呜呜”地哭出了声。

熟睡中的月月,也许是听到了妈妈的哭声,也“哇哇”的跟着放声大哭。乔希雅赶紧上前抱起女儿,哄了哄,送到庄醒心眼前,含泪笑着说:“心哥,二十多天没见了,看看我们的女儿,是不是大了不少?”

“嗯,是的,五官……有些长开了。”庄醒心脸上露出父亲独有的慈爱表情。

一阵电话铃声,乔希雅伸头一看,是叶萍儿。“心哥,是叶姐的电话,我接一下。”

“希雅,醒心情况怎么样?醒了,好。可我没时间过去,刚接到通知,省市两节期间建筑安全质量联合检查组明天上午要来工地,我正在准备资料,明天上午可能要晚一点过去。”

“萍儿……怎么说?”庄醒心问。

“她说现在没时间过来,工地明天有个两节检查,她要准备一下。”乔希雅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手伸进被子,摸着庄醒心的胳膊说,“心哥,你现在已经算是爸爸公司的人了,不说子承父业,全盘接手吧,作为爸爸的亲生儿子,你起码要继承一半以上的财产。我替你大致算了一下,即使把爸爸公司的一半资产划到你的名下,至少有五点六个亿,不过,不知道叶姐是怎么想的。”

庄醒心闭着眼,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睡着了一样。

第二天中午,叶萍儿穿着一身工装匆匆走进病房,看到庄醒心面朝天花板,木然地睁着眼,一股心酸泪顿时涌上眼眶。

“醒心哥,醒了。上午医生来过吗,怎么说?”叶萍儿俯下身,轻声问。

“来过两次,他一直在睡觉,刚醒。”乔希雅在一旁插话。

庄醒心转过眼珠看向叶萍儿,咧开嘴角惨然一笑,说:“别伤心,萍儿,我是……自作……自受。”

“医生说你伤得比较重,治疗恢复期可能要长一些。妈这两天一直在念叨你,想让你陪她回娘家一趟,我没敢把你受伤的事儿告诉她,怕她受不了。没办法,我用你的名义跟她说你感冒了。”叶萍儿擦了擦眼泪,打开手机,把这两天跟苏芸来回的短信读给庄醒心听。“醒心哥,寒假眼看要到了。如果你妈催得紧,干脆找个理由,就说你陪希雅回她娘家去了,这边,实在不行我陪她去好了。”

“公司……怎么办?”庄醒心问。

“到时候请何总出来顶个十天半个月,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昨天何总还来公司了,看他身体状况还不错。”

庄醒心感到头、颈、肩、背、胳膊、腰,到处都难受的要命,想换个姿势躺,哪怕丁点改变都行。他挪挪手指,刚一用力,就感到一阵钻心的酸麻痛浪涌般从两臂双肩袭来,身体却纹丝没动,像被水泥浇筑在了床上。

庄醒心用眼角瞥了瞥叶萍儿和乔希雅,两个人都默默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想着各自的心事。他想喊她们帮忙,蠕蠕嘴,却没张口。“唉,人要是倒霉,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如果上次跳桥死了,或者这次直接撞死,一了百了,似乎都比现在半死不活躺在这里好。”

“醒心哥,你看什么时间给妈去个电话,省得她老惦心你。”叶萍儿打破沉闷的气氛,但很快她又补充道,“算了,还是发短信吧,你说话这么没力气,妈听了弄不好更担心。”

“没关系,帮我……挂通,你拿着,我来说。”庄醒心勉强笑了笑说。

“妈。”庄醒心弱声弱气地刚叫完,那边就传来苏芸的声音,“醒心,妈听你说话好像没力气啊,是不是感冒还没好?嗓子还疼吗?咳不咳嗽?睡觉好吗?药还在吃吗?没好利索的话药要继续吃,感冒药、消炎药都要吃。要多喝水,嗓子发炎喝水不能太烫,嗓子不舒服就不用说话。妈出院后很好,不要担心妈,有时间的话就回来看看。”

“好的,妈。”

“没什么事儿,妈就挂电话了。”

庄醒心不由一愣。跟妈妈通话无数,妈妈主动说挂电话,印象中,这是第一次。

“萍儿为什么不敢把我受伤的事儿告诉妈?她说我受伤严重,到底有多严重?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是不好说还是不愿意说?”

庄醒心感到喉头有些发痒,轻轻咳嗽了一声,后背立即一阵撕裂的刺痛四下蔓延。突然,他想起来,从昨天到现在,到处痛啊痛的,都是在屁股以上,屁股以下似乎一直没有出现痛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证实。立刻,从大脑向悬在空中的那条腿发出“晃动”的指令,可是,一次又一次,指令像中途掉进黑洞一样,没有到达。他又开始调动另外一条腿,它应该在床上放着,不指望举起来,至少可以移动一下吧。然而,这一次同样让他失望,下半身依旧空荡荡的,像分了家。

他不由想起妈妈受伤那次在医院长凳上做的梦,心里立刻七上八下害怕起来。现在的处境,他感觉,和那个短暂的梦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那个梦就是不祥之兆?现在的情况好像还不如那个梦,连脑袋也不能动。自己30岁还不到,还有大半生的日子要过,万一将来真的瘸了瘫了,在家躺床上,出门坐轮椅,失去行动的自由,那可怎么办?”

“希雅,你带……月月……回去吧,没必要……都耗在这里。”庄醒心说。

“嗯,那好吧,如果叶姐没什么事儿,就在这里陪你。”乔希雅抱起女儿,送到庄醒心眼前,“来,月月跟爸爸再见。”

“希雅,没什么事的话,下午和晚上你就不用过来了,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好的,叶姐,那就辛苦你了。”

“萍儿,你是不是……很恨我?”叶萍儿送走乔希雅母女刚进屋,庄醒心就没头没脑嘟囔了一句。

叶萍儿一愣,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团在一起揉了揉,擦去庄醒心眼角的泪水,看着他的眼睛说:“干嘛要恨你,恨你有什么用?”

“萍儿,怎么说呢,有些事……我也想不到……会发生,发生后……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结果,一步错,步步错,错到……难以挽回,现在报应……真的来了。”

“醒心哥,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至于那么严重吗?你身体伤成这样了,现在,说再多谁对谁错都没什么意义,过去的事没必要再去多想它,还是……”

“萍儿,对你……我就是错。”庄醒心凄然一笑,截住叶萍儿的话,“但是,我一直说……爱你的心……没有变,不会变,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是真心话,实话。虽然这种爱,已经打上……背叛的标签,也许,在你看来,已经变味、变形,变得无法接受。在别人眼中,我也成了……自私自利……辜负你的伪君子,可我……仍要说,我还是……真心真意……爱你的。”

“醒心哥,可是现在……”

庄醒心皱了皱眉,继续说,“萍儿,也许有些话……在你面前不该说,其实,乔希雅……也是个可怜人。因为喜欢……听我唱歌,在舞台上……跟我合了个影,被男朋友……猜忌,折磨,抛弃,逼得自杀。我一直蒙在鼓里,以为她死了。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才知道……她还活着,也才知道,我竟然是导致……她自杀的原因,我无法冷酷地……拒绝她,躲避她。最初,我只是可怜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外漂泊,愧疚地……想弥补她,安慰她,帮助她。谁知感情一旦放肆,一旦冲破……道德底线,变得这样……不可收拾,背叛了我……当初的誓言,伤害了你。”

“醒心哥,不管该不该,对不对,好不好,事情已经发生,解决得了就解决,解决不了就放一边,愿不愿意都得接受。有些事情等到回头时才看清楚、想明白,还有什么用?谁都无法再回到过去。现在,即使说再多对不起,想再多办法弥补、挽救,都已经来不及,认不认,结果都一样。我不怪你,也不怪希雅,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该做的一些事情没有做好,酿下苦果,再难以下咽也得咽。我明白你的意思,再怎么样,我不会迁咎到希雅身上。”

“萍儿,对你们两个来说,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尽管你不愿意说,医生绕来绕去……安慰我,越这样……说明情况越不好。伤在我身上,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到。我清楚,这次是……在劫难逃。说句丧气话,这两年……辛辛苦苦学的东西,一些放在心里……很久的想法、希望,恐怕……只能落空了。公司的事,恐怕是想管……也管不了了。唉,本来想得蛮好,几个人一起联手,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章天树走了,我又这样,到头来,还是你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想再多,再担心都没用。城北工地这一年多,风里来雨里去,没少辛苦,但终归没白忙,实现了爸爸未了的心愿,也检验了我自己的能力。有些事就像爸爸说的那样,只有大胆地迈出第一步,你才能尝到走路的滋味。通过城北工地一竿子插到底,我学到了不少东西,明白了不少道理,掌握了不少窍门,在其位,谋其事,才知道爸爸和何总他们工作压力有多大,多辛苦,多操心。”

庄醒心听出叶萍儿话语中的不屈和口气里的无奈,突然忘记自己身体状况,双手撑床想坐起来,不料稍稍一用力,立刻觉得浑身的骨头像要散开一样,疼得直咧嘴,额头上的汗也冒了出来。叶萍儿发现庄醒心的神情有些不对劲,赶紧停住话,起身问:“醒心哥,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喊大夫?”

“没……事儿,刚才……想动一下,把自己弄疼了……”庄醒心歉意地眨眨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说,“萍儿,你不要见怪,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怎么看乔希雅,我觉得……她还是个聪明、能干、有心计的人。实在不行,就让她代替我,和你联手……”

“醒心哥,你是你,我是我,她是她。打开天窗说亮话,爸爸过世时对公司的未来虽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实际上是留给你和我的。我们只能继承爸爸的遗愿,把公司的事业做好,没有权利把它拆分给其他人,我也不会同意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掌管爸爸的公司。”

话从庄醒心嘴中说出,可是,叶萍儿隐隐约约觉得有乔希雅的话影、想法在里面。那次,自己提出要跟庄醒心离婚,乔希雅突然横插一杠子阻止,甚至不惜下跪以死相逼,她一直感到奇怪。明明是马上到口的肥肉,乔希雅为什么不但不吃,反而竭力把肥肉塞回来。虽然,她一时还捉摸不透乔希雅的真实想法,或者终极目的,但是,她想起爸爸生前曾经反复告诫她的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之前,没能守护好自己的小家,已经让她痛苦不堪,现在,必须守护住爸爸的遗产,绝不能轻易落入旁人之手。

“萍儿,你不要急,这只是我的想法,跟乔希雅没关系。现在,你一个人……苦苦支撑公司……太操劳,我成了这个样子,肯定帮不上忙,所以想让她……给你当助手,也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愿意,我听你的。”

“醒心哥,我相信你能好起来。现在,城北工地就剩下两栋楼的内外装修和一些室外辅助工程的尾工,最苦最累最操心的阶段已经过去。回过头看,一年多所经历、所获得的经验教训告诉我,只要用心努力,坚韧肯干,一步一个脚印,什么苦都能吃,就什么都不可怕。醒心哥,你是个好心、善心的男人,所以我即使怪你但绝不会恨你。你放心,爸爸留下的资产我一分都不会转移,一分都不会乱用,更不会一个人独占。我知道老爸生前安排你进修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接他的班,挑起掌管整个公司的重担,我也很想早一点把担子卸下来,最好全部交给你。但是,除了你,即使我累死,也不会让谁分掌。”

“萍儿,你不要多心,你是爸爸的女儿,我们又是夫妻,对你掌管公司,我从来……没有说过……不应该的话,也没产生过……你的我的想法。”

“所以,只要我们夫妻的情分还在,不管你以爸爸儿子的身份,还是我以爸爸女儿的身份,谁掌管公司都无所谓,资产分不分也无所谓。如果哪一天你我单纯以儿女的身份,那就……”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叶萍儿的话。

“叶姐,我想下个星期回公司上班。”乔希雅在电话里说。

“嗯,我记得你的假期好像还有一个月吧?”

“是的,叶姐,您的记性真好。现在公司缺人手,我不想休那么长时间,而且,呆在家里也闷得慌。”

“那孩子怎么办?”

“准备让我妈过来带。”

“那好吧。不过,一定要把孩子安排好了才行。”

通完电话,叶萍儿回到病房,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是希雅的电话。”

“哦,月月怎么了?”庄醒心不无担心地问。

“没事儿,希雅想回公司上班。”

“上班,那月月怎么办?”

“她说,准备让她妈过来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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