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醒心这么一静,就是六天。
早上,乔希雅送饭到房间,过去把窗帘拉开。灿烂的阳光越过床身,直达床尾的地上,像一只银色透明的三角板,丈量房间的深度。
“心哥,饭是现在吃,还是等会儿再吃?”乔希雅转过身问。庄醒心没搭话,双手一撑,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冲着乔希雅似笑非笑地问道:“上午你有时间没有?”
乔希雅心中陡然有些发毛,不单是庄醒心突然的起身,突然的问话,包括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表情,都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诡谲感。也许是察觉到乔希雅的惊恐和疑惑,庄醒心粲然一笑,补充道:“希雅,这些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有话想跟你和萍儿说。”
“哦,上午公司没什么要紧事,我晚点去,不去都没关系。要我打电话给叶姐吗?”
“不用,还是我来打吧。”
接到庄醒心的电话,叶萍儿一口答应马上赶到。其实,上午她已经约好一家施工队的老板谈合同,只得临时取消。
“萍儿,希雅,你们俩个不要插话,我想一气说完。自从我跟希雅走到一起后,对你们两个,我一直都感到很抱歉,不该脚踏两只船,害了萍儿,也害了希雅。当然,这事不怪希雅,萍儿更没错,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不说害人终害己吧,起码是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吃,我之所以弄成现在这样,一定是上天对我违背当初的诺言、背叛爱情的惩罚。
“萍儿,你一直恼恨我,要跟我离婚,我没答应,我确实是舍不得你,可是,这样做对希雅又不公平。这次,我考虑好了,我同意跟你离婚,然后,跟希雅结婚,因为,不说希雅,我起码要对得起月月,给她一个正当的爸爸的名分。
“萍儿,你可能还不知道,这次治疗,为了站起来,我已经失去了男人的功能。因此,希雅,我也不会把你绑在我的身边,最多半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跟你离婚,这也是跟你结婚的前提条件,同意,我才会跟你结婚。
“萍儿,也许说出来你会对我很失望,其实,一直以来,我对房地产和学院进修的课程根本不感兴趣,只是为了迎合父亲和你的心意,才违心答应了你们的安排。包括唱歌,我也只是把它当做谋生的手段而已,连喜欢都说不上。真正让我感兴趣动心的是在普陀寺,整理寺里藏书时看到的佛家经典著作,《金刚经》《楞严经》《阿弥陀经》《大乘无量寿经》《法华经》《圆觉经》等等,还有法慧大师写的《善缘六训》,都让我一看就入心开悟。‘理无碍,事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理需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生因识有,灭从色除。’无由能悟这些佛家禅语,我怀疑自己前世一定是比丘。有的师兄说我是极乐世界的小佛陀转世,到人世来显生死,度众生,经历二十多年凡尘磨难后,悟回本尊,借船入寺再修佛法,所以这么喜欢看佛经。
“想一想自己的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看不开。今天这不合意,明天那不称心,该拿的拿不起,该放的放不下,贪欲蛊惑,患得患失,没有终了。床上这几天,我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佛祖的召唤,让我回归佛门。因此,即使跟希雅结婚,我也要尽快回归普陀寺,为佛祖燃灯烧香,渡尽千般劫难,再续天地轮回。
“重归佛门之前,我已做了打算,把父亲留给我的资产,拿出二百万捐给普陀寺。其它的分成十份,宝宝二份,月月二份,妈一份,希雅一份,剩下的四份暂时挂在我的名下。不过,这只是名义上的分配,不是套现,所有股份还是留在公司,享受的是所得股份的红利。现在,我只是先跟你们透露一下,到时候我会以个人声明的方式,签字生效。萍儿,请你原谅,我一点都没有给你,不是没有考虑,而是爸爸留给你的资产足够多,没必要锦上添花。
“事到现在,我不埋怨任何人,你们也不要,更不要迁怪虢老。我相信虢老的医术和为人,我曾经站起来自由行动了几个月,足以证明。萍儿,这张纸上我列了三样家用训练器材,抽时间你帮我订购一下,不管今后的结果如何,不管在哪里,我都要坚持训练,哪怕有一点点改善都行。
“萍儿,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托付给你,就是我妈。我现在这样,实在无颜见她,并且,我也不想让妈看到我伤心。妈是个正直、善良,充满爱心的人,她一直希望我能像她期望的那样,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我心里清楚,我最让她失望的也正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曾经那样痛恨讨厌父亲的我,却重蹈了父亲背叛家庭的覆辙。希雅,我这样说,你不要忌讳,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听妈的话,是我对不起妈。”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庄醒心摇着头流着泪闭上眼,仰面靠在床头上,不再说话,一任泪水顺着脸颊跌落在肩上。乔希雅颤抖着嘴唇刚想说话,似乎感到不对,转脸看向叶萍儿,正好跟叶萍儿看过来的目光相遇,叶萍儿知道她有话急着要说,立刻低下头去。
“心哥,你能不能不去佛寺啊?其实,你说的事情都是我造成的,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叶姐,也对不起你妈。我愿意服伺你一辈子,不想要什么名分,也不想要什么财产,什么都无所谓,你只要认月月就……呜呜……”话未了,乔希雅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
“希雅,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也不会怪任何人。我反复想好的事情,绝不会再改变。其实,去佛寺的想法我很早……”庄醒心闭上眼,嘴唇痉挛着似乎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睁开眼,叹了口长气说,“其实,妈第一次带我去悬嵒寺,看到许许多多的人烧香许愿求佛,看到一个个菩萨悲悯地俯视着所有的信众,看到师父们闭着眼,清静无为地唱诵神秘的经文,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产生想留在寺里,侍奉佛祖,躲避人世万般苦难的念头。或许,正是这个念头,多年后佛寺用船救了我一命,也更坚定了我向佛的信念。”
“醒心哥,现在对你来说,离不离婚,去不去佛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如果离婚能让你更快乐,去佛寺让你更舒心,我都随你。你也没必要说托付,不管今后你我是不是夫妻,你妈永远是我妈,照顾、服侍妈都是应该的。还有,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够花够用就好,住只能一间房,睡只能一张床,吃只能一张嘴,多了也就是个数字、名义,弄不好还会变成累赘,就像爸爸,没享到什么福就……”
叶萍儿越说语速越慢,声音也越小,最后也是飞流直下的泪水淹没了话语。庄醒心睁开眼,看着床前两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擦去脸上的泪水,淡然一笑说:“萍儿,希雅,刚才是我不好,起了个坏头,找你们来弄得像是交代后事一样。其实,有什么好悲伤的,我不过是打算换个住的地方、换个生活环境罢了,又不远,说不定去了对我的伤还会有料想不到的好处呢,应该高兴才对。”
庄醒心突然这么一说,两个女人顿时醒悟过来,面面相觑地止住哭泣。想想是啊,既不是生离,更不是死别,莫名其妙地哭了好一阵子,为了哪般?
从家里出来,没吃早饭留着肚子的乔希雅,特意绕个大弯,来到一家门上标着“米脂婆姨、陕西风味”的小饭店。店主是一对从米脂出来不久的中年夫妻。“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在千里之外的他乡异地,乔希雅第一次登门用米脂话一搭,双方就倍感亲切地认识、熟悉起来。每次,只要乔希雅进门打完招呼,简单说声“来碗面”,夫妻俩就知道她要吃什么,片刻功夫,就会端出一碗色香味俱全、地道关中面粉擀制的油泼臊子面。
今天,乔希雅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来了碗面,忍住挠心的食欲,把面拌了拌,端起碗刚吃一口,就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老板,来一份大碗的biangbiang面。”
乔希雅猛然一愣,难道是他,这么巧?扭头一看,不由笑逐颜开,大声招呼道,“肖总,真是你。”
这下轮到肖立龙发愣,赶紧戴上眼镜,“哎呀,是乔助理,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这有啥,赶巧了,凑过来一起吃吧。”说完,乔希雅起身又去点了两碗豆花,两碟小菜,悄悄扔给掌柜婆姨一百元钱,示意全部结账。
“肖总,你这峨眉山人也喜欢我们陕西的小吃?”乔希雅有些好奇。
“峨眉山人?哈哈,山人也是人,也要食人间烟火呀。”
肖立龙的机敏反应,哄笑调侃,一下点在了乔希雅的笑穴上,忍不住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我在西安呆过大半年,烙面、米皮、油泼扯面、裤带面、豆花泡馍、拨鱼儿、蘸水面、摆汤面、肉夹馍、哨子面、猴耳朵、凉皮子……”肖立龙扳着指头,如数家珍般一口气报出十几种,“还有一些包子、馒头、饼糕之类的面点,都品尝过,可是吃来吃去,最喜欢还是这会说不会写的biangbiang面,酸辣爽口。白的面,绿的菜,红的臊子,喷香的酱汁,不要说吃了,就是看着闻着都会流口水。”
“肖总,真有你的,说的头头是道,凑是美。就凭这口才,嘹咋咧,老板娘今天怎么也得免单。”
说着,乔希雅朝柜台里的“婆姨”飞了个眼神。那“婆姨”也是个鬼机灵,立刻明白乔希雅眼神里的意思,接口道:“好咧,包可气,乡党说了算,免单,免单,今天算我请客。”
一来二去说笑间,一大碗酸辣爽口的biangbiang面摆在肖立龙面前,二人兴致勃勃地就着面聊了起来。
“乔助理,最近庄总的情况还好吗?”
“唉,天天就那样,没什么大变化。”乔希雅眉心一皱,停下筷子,瞄了肖立龙一眼,展眉笑道,“欸,肖总,你老家离峨眉山远吗?你去过峨眉山吗?”
“三十多里地吧,算是山脚下了,不过,说来不好意思,我还真没上过山。”
“据说,峨眉山之所以叫‘峨眉山’,是因为山峰秀丽迤长似蛾眉,所以才有“峨眉”之称。峨眉山还是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好像出名的游览景点有报国寺、伏虎寺、峨眉佛光、舍身崖,山峰还分成大峨山、二峨山、三峨山、四峨山。”
“乔助理,你真行,我都感到脸红了。我这土生土长在峨眉山脚下的人,还不如一位千里之外的米脂……”“婆姨”两个字到了嘴边,肖立龙还是没好意思调侃出口,“女孩儿知道得多,实在惭愧。”
“肖总,不要一口一个乔助理,听着别扭。在外面,就叫我小乔好了,我叫你肖大哥。”
“行,小乔。这次回家,带了一些我们当地的特产——峨眉雪魔芋和冬虫夏草。今天拿到车上,原本想带到公司送给你,正巧碰面,等下我拿给你。雪魔芋用温水泡开,切成薄片或细条,可以直接凉拌吃,也可烧鸡、鸭等肉类,绵软开口,味道相当不错。”
“谢谢肖大哥。冬虫夏草我记得是青藏高原的特产,四川也有?”
“当然有,就在我们峨眉山,只是产量不太大,没有青藏的出名。”
肖立龙把东西拿给乔希雅,问她是不是直接去公司。
“你先走吧,肖大哥,时间还早,我到超市买点东西再去。”
中午回家,乔希雅看到庄醒心歪着身子闭着眼,一动不动地靠着床头,一只手瘫放在手机上,知道他又在想什么心事。上前轻轻触了他一下,问:“心哥,是不是睡着了?”
庄醒心毫无反应,像木头人一样没动,也没睁眼。看庄醒心不理她,乔希雅叹了口气,转身出去把饭菜端来,又推了推他,说:“心哥、心哥,吃饭好不好?”
庄醒心睁开眼看着乔希雅,叹息般重重喘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我跟萍儿说好了,明天上午去办离婚手续。”
“什么,这么快?”尽管已是预料中的事,乔希雅还是感到有些意外。“那你……是她来接你还是我送你去?”
“你送我去吧,把我们结婚的手续也办了。”
“不合适吧,你让叶姐怎么想?”
“是她提出的,说反正早晚都得办,我身体不方便,不如一下办完,省得还要找时间再跑一趟。不过……”庄醒心煞住话,勉强笑了一下说,“婚纱照怎么办?要不要摆酒席?”
“算了,孩子都快一岁了,还照什么婚纱照,摆什么酒席,我可不想被别人当成笑话。”
“可是,希雅,不摆酒席可以,不拍婚纱照我总感到有些对不起你。”
“那有什么对起对不起的。”乔希雅低下头,默不作声想了想,又开口道,“心哥,不然我们就到照相馆里照几张好了,算有那么回事,意思意思。”
庄醒心伸手,动情地抚了抚乔希雅的脸,又把她的手拉过来亲了亲,说:“世间有些事,纯粹就是一种注定。春来花自开,秋至叶飘零,对不对,该不该,谁能说得清?所以,我常常在想,如果你早两年出现,或者我们没有再相逢,我的生活,你的生活,萍儿的生活,都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而你的出现,就是一种注定,注定有缘的无份,有份的无缘。”
“心哥,不要太伤感了。有缘也好,无缘也好,谁能说得清。那次死里逃生之后,我信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但不信命,命,其实就是一副牌,不在拿的好坏,而在打的好坏,全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