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萍儿看了又看妈妈留下的字条,不禁心生疑问,妈妈叫周玉萍,感谢救命之恩的阿姨也叫“玉萍”,难道她们的名字只是一种巧合?恐怕没那么简单。可又一想,照片里的妈妈脸庞圆润、白净,长着两只大大的眼睛,这位“玉萍”阿姨长得又黑又瘦,两只眼睛不但不大,还有些眯缝。而且,妈妈留下的字条里透露的意思,她很可能已经追随爸爸离开了人世。
“可是,上次‘玉萍’阿姨为什么非得要独自感谢老爸呢?”想起那件事,叶萍儿就一个劲儿后悔,当时只感到奇怪,却没往心里去。
“那天见过老爸后,她和老爸的通话为什么那么频繁,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甚至一说就一两个小时?
“老爸出事的那天上午,她有什么急事,竟然挂那么多电话给老爸?
“那次通话我也没说错话啊,可后来三番五次打电话给她,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葬礼上,她为什么要悄悄献花?为什么偷偷看着我们久久不肯离去?”
一连串的问号,沉甸甸地压上叶萍儿的心头。可是,爸爸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带走了,而那位阿姨今后还能不能碰到,是个未知数。她又试着拨打那个“玉萍小妹”的电话,仍旧不通。
第二天一早,叶萍儿来到爸爸的墓前,那束百合花仍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伤感的白色精灵,带着晶莹的泪珠,躺在湿漉漉的草丛中。
叶萍儿弯腰轻轻把花束托起,掸去粘在包装纸上的草叶,整了整仍旧完好的花瓣,直到花束处于最美的形态,摆放到爸爸墓碑正面的花束中。又把那枚纸片摆正,近景远景分别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垂手站在墓碑前,看着碑上彩色照片里的爸爸,心里默默地说:“敬爱的爸爸,从小,您就教育我要学会谦虚和感恩,说只有懂得谦虚的人,才是进步的人,强大的人,只有知道感恩的人才是高尚的人,懂爱的人。玉萍阿姨应该就是一个深知感恩的人。不过,老爸,我想了一个晚上,现在我很想知道,玉萍阿姨姓什么?她究竟是谁?”
“萍儿,想知道她是谁,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份答案:一份爸爸永远带走了,一份在玉萍阿姨那里。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她是谁,就快去找她啊,问她,比问老爸还清楚。”爸爸在照片里微笑地注视着叶萍儿,眼神里充满了关爱。
“老爸,我是想问她。昨天我给她打了好多电话,包括今天出门前,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不接。”
“别急,萍儿。有些时候,你有空别人未必有空,你有心情别人未必有心情,你愿意别人未必愿意。或者,别人根本没有接到,无法回复你都有可能……”东南风带着湿漉漉的气息,奔向这块收容过往生命的高地,墓碑上的阳光逐渐消失,爸爸的脸色也开始变暗,“萍儿,回家去吧,马上要下雨了。记住,有些问题,需要用时间换空间才能解决。”
“醒心,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可以吗?”
“妈,什么事啊这么正规,还要商量。”庄醒心笑着,凑到苏芸面前,逗弄她怀里的孩子。
“这件事,妈考虑很久了,一直想跟你说……”苏芸欲言又止,抬头打量儿子。
庄醒心觉得奇怪,妈妈今天怎么回事,说话瞻前顾后的,难道是她身体……想到这儿,心脏猛然“突突”乱跳起来。
“妈,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嗯,妈是想……想让你改……跟你爸姓。”
“跟妈姓蛮好,我也习惯了,干嘛要改。”庄醒心皱了皱眉,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跟爸爸姓,是传了几千年的习惯。不跟爸爸姓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就像小时候别人骂你没爸爸,妈听了心里像刀扎一样难受。”
“妈,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谁还会注意那么多?姓名不就是区别人的一个符号吗?我觉得一个人姓什么、跟谁姓不重要,重要的是想跟谁姓。我想跟妈姓,也跟妈姓这么多年了,妈干嘛又要我跟别人姓。”
“醒心,他不是别人,是你爸。尽管当年他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可他并非是自愿,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才迫不得已离开我们。你爸几次跟我说,他一直很后悔,内疚对不起我们。”
庄醒心突然注意到,妈妈头顶原本蓬松黝黑的头发里居然出现了缕缕白发。“唉,妈也老了。”他虽然有些不情愿,思绪还是联想到了爸爸身上——满头华发,躺在病床上,微笑地注视着他——一股酸甜苦辣的感觉,伴随着泪水涌上他的眼眶。他有些自责,不该再执拗这件事,让妈妈难过。
“妈,先让他跟爷爷姓吧。”庄醒心指了指睡在奶奶怀中的儿子。
“怎么?你不想跟爸爸姓,想跟儿子姓?”苏芸冒出一句没头脑的话,把自己也逗笑了。
“叶小姐,你的37封短信我都收到了,请不要怪我到现在才一起回复。你爸爸是个天大的大好人,也是我永远怀念的大恩人,只可惜找到他,对他对我来说都太晚了。叶小姐,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答案就像藏在黄蜂尾巴里的刺,你不去找它不去动它反而更好,一旦找到它动了它,它很可能会一下扎在你的心头,让你时时刻刻感到疼却无法拔掉。到那时,你才会觉得有答案真不如没有答案好,但是答案一旦知晓,后悔都没用。叶小姐,我姓什么不重要,所以我自己都忘记了,从你爸爸好心救了我女儿那天起。”
叶萍儿把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可越看越糊涂,越看疑问越多,“玉萍阿姨不可能忘记自己姓什么,可她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她三番五次找上门,痛哭流涕地给爸爸下跪道谢,事情怎么可能像爸爸说的那么简单?话语中她似乎劝我不要找答案,难道答案真的对我不好?答案为什么会变成“刺”,为什么有答案不如没有答案好?她不接我的电话是因为不好回答吗,会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夜里2点多钟,叶萍儿喂完儿子躺下,伸手轻轻地抚着儿子粉嫩的小脸。儿子那边,庄醒心睡得也很香,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面对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她常常会有一种想把他们都含在嘴里的冲动,有一种让时光就此停滞的渴望。她深深地爱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完全占据她的心田,足以左右她的生命。庄醒心的现在,儿子的将来——二十年后,儿子长得像醒心哥这么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忽然,她想起,如果现在还有个男人,一个帅气的男人,一个站在她生命起点,赋予她生命的男人也在身边,那该多好、多完美啊!可是,他却在她生命火花燃起的时刻匆匆离去,留给她的不是记忆,而是终身的缺憾。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难道不完美真的是人生无法抗拒的一种必然?
叶萍儿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机,翻到玉萍阿姨的那封短信,一个字一个字的又看了一遍。几番斟酌后,回了一封短信:“玉萍阿姨,发那么多短信打扰您很不好意思,请您谅解。人生有些事不知道也就过去了,可是知道了却存在疑问,难免成为一根扎在心头的刺。扎一根烦躁不安、终身惦记的糊涂刺,不如扎一根清楚放心、痛痛快快的明白刺,您说是不是。况且,答案揭晓说不定根本就不是刺呢。”
短信发出后,叶萍儿把手机放在床头,很快就进入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状态。朦胧中,她听到一声短促的手机接收短信的提示音,但遏制不住的困意还是把她送进了梦乡。
屋外起风了,好像客厅的窗户没有关好,传来一阵“哗啦、哗啦”掀动窗帘的声音,把叶萍儿惊醒。她赶紧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正想关窗,却发现窗外朦朦胧胧的夜色里,出现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走到近前叶萍儿才看清,矮的是个小女孩,穿着一套淡蓝色碎花的童装,拉着一位苗条细腰女人的手。
“宝贝,走累了吧,快到家喽。”前面,是一个窄窄的街道。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电了,到处是一片黑黢黢的夜色,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点微弱无助的星光。
“妈,我怕。”小女孩伸出双臂,往妈妈的怀里钻,手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可是,女人却停下脚步,推开小女孩的手,说:“萍儿,妈妈去找爸爸了。记住,爸爸叫何玉东,妈妈叫周玉萍。妈妈找到爸爸就回来接你。萍儿,在这里等着,妈妈找到爸爸就回来接你。萍儿,别走开,别走开……”
女人丢下小女孩匆匆离去,消失在黑暗中,嘱咐声也越来越远,直到被呼啸的风声淹没。小女孩弄不清妈妈为什么抛下她,也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哭喊,“妈妈——我怕!妈妈——我听话!妈妈——不要扔下我!我要妈妈……”
叶萍儿打开窗户,跳了出去。当她跑到小女孩身边时,却发现小女孩不见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天地间。她困惑地四下张望,没看到一丝人间灯火,连自己的家也不见了。仿佛站在云霄之上的山顶,夜空,显得更加深幽,更加高远,更加寒冷。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淡蓝色碎花的衣服,手腕上戴着一串金色的铜铃,这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小女孩,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爸爸、妈妈。可是,天地间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冰冷的风声,她晕倒在地。
“起床喽,小懒猫。”有人把她轻轻抱起——是爸爸的声音——叶萍儿睁开眼,兴奋地刚想喊,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短发茬的光头,光头下面是一张堆满笑容的年轻的脸。
叶萍儿神情恍惚地朝室内张望了一下,才走出梦境,伸了个懒腰,报以庄醒心一个温馨的微笑。抓起手机,屏幕上一条短信令她深感意外。夜里,也就在她的短信发出三分钟之后,玉萍阿姨回了一句话,很短,就两个字,“快了”。
“快了,什么快了?”叶萍儿立刻拿给庄醒心看,琢磨这两个字的含义。
“快了?嗯——无非是两层意思,一个是时间,一个是空间。如果是时间,应该是指到了什么特定的或约定的时间才告诉你答案,和你生身爸爸或妈妈相关的时间?比如你爸爸过世多少年再告诉你‘她是谁’,这有什么意义呢?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关联,因此,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和你相关的时间,你已经二十多岁了,家也成了,孩子也有了,还要什么?我觉得也不太可能。那就是空间,指的是从甲到乙或者是某件事产生变化的节点。如果玉萍阿姨知道答案,为什么非得要等到那个节点呢,会是个什么节点,到了那个节点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你爸爸知道答案的话,为什么生前那么长时间不告诉你?他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你的身世都告诉你了,其它的没有必要再瞒你啊?”
说到这儿,庄醒心停了下来,挪开视线想了想。
“萍儿,我觉得很可能是你爸爸和玉萍阿姨之间有个什么约定,或者因为什么事才不愿意告诉你。这次玉萍阿姨托辞说她忘了自己姓什么,更证明,不,更说明答案很可能是和一件不好或不利的事连在了一起,所以,你爸爸不愿意告诉你,玉萍阿姨也不想过早地告诉你。可现在她又说‘快了’,一定是跟她相关的事‘快了’,也就是快要让你知道答案了。那会是什么事呢?萍儿,我感到一种不好的感觉,心头有点儿发冷,会不会……”
“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叶萍儿摆手制止庄醒心再说下去,扭头看向窗口。清晨的阳光,带着灿烂的笑容走进房间。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庄醒心开口,“萍儿,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用不该用的手段尽快得到答案,否则很可能就来不及了。”
“不该用的手段?什么手段?”叶萍儿困惑地盯着庄醒心。
“逼她现身。”庄醒心故意卖关子,点题不破题。
“逼她现身,怎么个逼法?有话就痛快说,别拿劲好不好。”叶萍儿气急败坏地掐了庄醒心一下。
“好、好,不拿劲。”说完,故意小声来了一句,“人一长得漂亮,脾气都大。”
“嘀咕什么,大声点。”
“人长得漂亮,脾气都大。”庄醒心提高嗓门,大声地说。
“声音那么大干什么,吓着孩子了,”叶萍儿瞪着眼,可心里受用得淌蜜,故意换成一种软酥酥的声音,“好、好,老公,请说——”
“萍儿,你还是正常说话吧,这种腔调我受不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摸摸。”说着,叶萍儿伸手在他腰上捏起一块肉,命令道:“快说!”
“好、好,我说。”庄醒心装模作样咧着嘴,“给她打电话关机,找又不知去哪儿找,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说起来有点难听,就是‘引蛇出洞’,骗她出来。”
“骗她出来,怎么个骗法?”叶萍儿松开手,揉揉刚才捏的那块肉。
“发个短信给她,就说……萍儿,我可不是要诅咒你,因为只有说你才管用。就说你病了,病得很厉害,发高烧。”庄醒心偷偷瞟了一眼叶萍儿,生怕她不高兴。
“嗯,行是行,可以试试,只是骗人有些不地道,如果见面不是那回事,多尴尬。”
“萍儿,有些时候迫不得已,只能不择手段,否则,事情就办不成。到时候解释一下,她应该不会过多怪罪。”
下午,庄醒心用叶萍儿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玉萍阿姨,我是庄醒心,叶萍儿的丈夫。上午叶萍儿突然病倒了,发高烧,昏了过去。医生来看过,说是得了急性肺炎,情况有点不太好,特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