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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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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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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走失者》连载

第二十章 无奈之举

“醒心万一真的出事,回不来啦,萍儿知道了可怎么办啊?一旦挺不住,孩子很可能保不住,那样,这个家可就彻底乱套了,弄不好就彻底毁了。真要到了那一步,我可就成了毁家绝后的千古罪人,还有什么颜面再活在世上。都是我造的孽,现在就是死,也有欠账余辜了。”

这一夜,叶大铭躺在床上,大脑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怎么也停不下来,东一件事西一件事,想来想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看看表12点,一会儿看看表1点,直到天快亮,大脑折腾累了,才恍恍惚惚睡去。

早上,风和日丽,叶大铭带着醒心划着小船出海钓鱼。水面风平浪静,硕大的黄白相间的浮漂竖在水中一动不动,时间一长,他厌倦地打起瞌睡。突然,他感到手中的鱼竿一紧,绷直的鱼线开始在水中“嗡嗡”作响。他拼命往回拉,可是,鱼线那边的力量逐渐让他处于下风,他赶紧叫醒心过来帮忙。

鱼线被一米一米地收了回来,一个硕大的鱼头浮出水面,是条大鲨鱼。就见它瞪着两只恶狠狠、圆溜溜的汤锅眼,鄙视地看着船上的父子,张开大嘴向前,“咔嚓”一声把整个船头咬去。嚼了两下,噗的一口吐出。

小船立刻前倾,庄醒心一下滑进海里。“爸爸,救命啊!”喊声刚落,就没了踪影,连同那条大鲨鱼。叶大铭当即纵身跳到海里,四周霎时变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呼啦”一声,冰冷的海水被推开,一串“老爸、老爸”的喊叫,伴随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冲了过来。虽然还没有完全清醒,但叶大铭听得出,是女儿的声音。

睁开眼,萍儿已经涨红着脸来到床前,右手高举着手机。“老爸、老爸,快看,醒心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真的?快让我看看!”

叶大铭接过女儿的手机,边看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声。

“萍儿,我现在住在朋友这里,一切都好。因为有些事情来的太突然,我毫无思想准备,所以一时还无法面对,难以接受。我只想一个人在外面静静地待一段时间,把我二十多年的弯转过来,时候到了我就会回去,希望回去时能坦然面对一切。请代我向妈妈问好,你千万注意保养身体,保护好我们的孩子。醒心。”

跟随叶大铭读信的声音,叶萍儿的脸上漾起甜美的笑容。叶大铭的心,一下宽慰了许多。

“唉,可怜的女儿,爸爸好几个月没见你这么舒心畅意的笑脸了。”想到这儿,他有意把短信又重新慢慢念了一遍。念到最后,他忽然抬起头,对萍儿说:“看来醒心还在生我的气,不然,他怎么连一个字都没提到我。诶,萍儿,你给他回信了吗?”

“我直接打过去了。可是接电话的人说,是别人花二元钱借他的手机发的,发完就走了,他也不认识。我问他那个人长什么模样,他说是个小伙子,个子高高的,戴着一副墨镜,看着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说刚开始弄不清怎么回事,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被黏上,不同意。后来,小伙子说你放心,我不会瞎胡来的,因为手机丢了,有两天没跟家里联系了,怕家里人着急,不打电话,只想发个信息。他让我看着他写短信,如果发现不对,立刻可以把手机拿走。发完短信,临走时我问他贵姓,他说姓庄,村庄的庄。”

“醒心这样做,看来还在生我的气,还不太想回来,还是不愿意见我。可是,他不想见我也没关系啊,你们可以出去单独住,或者爸爸搬出去,把家给你们。都可以,只要他能回来。”

“老爸,只要醒心在外面平平安安,没事就好。等他回来我会劝他不要再生您的气,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好了,无论如何你们都是父子,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昨晚,我在阿姨那里,她也说了,二十年后又碰在一起,也许是另外一种缘分吧。她说,当初她确实恨你,恨你欺骗了她的感情,恨你无情无义离开家,恨你为了自己连亲生儿子都不顾。可是,后来这种恨慢慢都平息、消失了。随着儿子的长大,她一直在想,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有生之年能看到你们父子再见上面,重新团聚,反倒成了她的最大心愿。她说,那天见到你,没想到是在医院,躺在病床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狼狈不堪地面对你,太让她吃惊了。她说,当时只感到自己样子一定很难看,不想让你见到,只想让你赶紧走开。”

说到这儿,叶萍儿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缓了缓情绪,又继续说:“阿姨跟我说了好多你们过去的事儿。那时候你在干什么,你们怎么认识的,为什么跟你结婚,你走了以后她是怎么想的,后来她带着醒心哥是怎么过来的。我听得出,阿姨还一直深深爱着老爸。那天,她其实很想看你却又怕你看她现在的样子。唉,女人都一样,天生怕老却红颜易老。”

“萍儿,男人女人都一样,都会老。爸爸也一样。年轻时不懂事,很多东西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后悔。现在,爸爸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可能弥补过去犯的错,希望能有机会请罪,希望他们娘俩能接受。”

叶大铭呆呆地看着屋顶一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发现女儿也坐在那里发呆,赶紧调转话题,问:“萍儿,短信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去公司的路上,我本来想转发给老爸再挂个电话,但想想还是过来亲口告诉您最好。”

“苏阿姨知道吗?对了,号码给她换了吗?”

“我还没告诉她。号码换过了,阿姨出院那天就换了。我说原来的号码几个月没用,被注销了。老爸,醒心来信了,寻人启事怎么办,还继续发吗?”

“醒心的信上没说,说不定他还没看到,继续发,直到他回来。让他知道你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的决心,让他感受到我们日夜都在期盼他回来的心意,让他知道他一天不回来我们一天放不下心。”

“嗯,明白了,老爸。那我现在去公司,等会儿我就给阿姨打个电话。”

“好。到公司后顺便告诉何总,让他把楼盘销售的情况准备一下,下午3点到我这里来一趟。就他来,你就不用来啦。”

“好的。欸,老爸,电视里一个劲儿放广告,要不要换个台,声音小不小啊?”

“不用,等下有个新闻发布会。”

看着女儿高高兴兴地走了,叶大铭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压力陡然感到减轻许多。

其实,庄醒心短信的事,完全是叶大铭一手导演,找了一个外地朋友帮忙。庄醒心下落不明,他确实很担心,可天天在眼前晃悠的萍儿随时随地都可能崩溃的精神状态,更让他担心不已。他已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无奈之下,只得出此哄骗女儿的下策,走一步是一步了。

电视里正在介绍一种纸尿裤。叶大铭的潜意识是在等广告的结尾,那里有一段他百看不厌的镜头: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穿着一个尿不湿,背着镜头蹒跚走路,听到镜头外妈妈的呼唤声,立刻回头,咧起红扑扑的小嘴,灿烂一笑。那五官,那脸庞,那神情,那笑容,像极了记忆中东东的模样。

每当看到这里,他都会激动半天。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回那段温馨的时光——胖乎乎的儿子,依偎在他的臂弯里,不甚浓密的黑发汇成一个弧形瀑布挂在前额。一双吊眼梢的大眼睛,跟踪器似的追着他的眼睛看,紫葡萄般的瞳仁又黑又亮。他一说话,无论跟谁,儿子的眼睛立刻会看向他的嘴唇,仿佛在研究、学习他怎么发音,然后,咿咿呀呀的用婴儿语跟他对话。只要他的手指在儿子的下颚轻轻一触,儿子微翘的嘴角就会花瓣样张开,手舞足蹈,露出四颗小门牙,对他报以灿烂的笑容……这时,叶大铭的身心、魂魄,都会掉进儿子含笑的眼睛里。

“当、当……”一阵颇具礼貌的敲门声,把叶大铭的思绪敲飞,也把他从遥远的过去拉回到现实。他礼貌地抬抬手,埋下一千个不情愿,看着面带职业微笑的主治医师,带着两个助手走进来,给他检查身体。

到爸爸这里,叶萍儿每次都会拿出手机跟爸爸研究那封短信,琢磨这句话那句话字里行间的含义,揣度庄醒心现在在干什么,猜测他可能什么时候回来,津津有味地几乎从来一直说到走。叶大铭“欣慰”地看到,女儿心头的伤痛露出纾解、缓和的端倪。

这天上午,叶大铭正在楼下的小院子里活动,手机的铃声一阵接一阵响个不停。看护人员跑过去帮他拿来一看,来电人是公安局的李局长。他立刻感到头晕嗓子紧,心脏怦怦跳得像只兔子,要蹿出胸膛。

“千万千万是好消息,不要是坏事啊。”他示意看护人员扶他在花池边的靠背椅上坐下,稳了稳神,打开电话。电话里传来李局长沉稳的声音,“是叶董吗?我是公安局老李,告诉你个好消息,庄醒心找到了。”

“是啊……”叶大铭的嘴唇和握手机的手都颤抖起来。

“在天海市,人是平安的,不过——”李局长在电话里顿了顿,叶大铭有些沉不住气,张嘴刚想问,电话那头又传来了话声,“是今天上午在佛寺里找到他的。据说,他在天海市的普陀寺出家了,已经三个多月。”

“出家了?三个多月?”听到这个消息,惊喜万分的叶大铭顿时又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

“是他们市这次普查外来人口发现的。因为他以前呆在寺里很少外出,沉默寡言,很少跟人接触,住持也没有主动跟派出所联系,所以一直不知道寺里多了一个人……喂、喂,叶董在听电话吗?”

“李局长,在、在。”

“听说是掉到佛寺运砂的船上,差点出事。佛寺的人救了他,伤养好后他坚决要求出家,佛寺的人劝不住,只得遂了他的心愿。具体情况,可以到当地的寺前派出所了解。去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跟那边说一声。”

“好、好,谢谢李局长,让您费心了。”

放下电话,叶大铭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只要人在,没出事就好。管他当和尚还是道士,怎么都是我儿子,这点变不了。”

失踪五个月的儿子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叶大铭来不及高兴,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立刻拨通苏芸的电话。话还没有说完,苏芸就问:“萍儿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我还没告诉她。”

“那你赶快告诉她啊,别光担心我。”

叶大铭心头一热,赶紧拨通叶萍儿的手机。

“萍儿,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啊。”

“爸有好消息告诉你。”

“是不是找到醒心了,老爸你快说啊。”

“对,是找到醒心了,平安无事,是公安局李局长来电话说的。”

“真的!老爸……”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

叶大铭以为女儿一时慌乱,把电话碰断了。可是,疑惑地反复看看听听,都是通的。等了好一会儿,还是静默无声,觉得不对劲,赶紧对着电话大声喊道:“萍儿、萍儿,你没事吧,在听爸爸说话吗?”

“在——”随着话音,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啜泣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就堤坝决口般变成嚎啕大哭。

“萍儿、萍儿,别哭啊,听爸爸说话呀。”叶大铭顿时后悔不迭,心里直埋怨自己,不该这么急着用电话告诉女儿。

电话这边的叶萍儿,虽然竭力想继续听爸爸的电话,可是,憋了几个月的惶恐不安的心绪,骤然间全部喷涌出来,洪水般淹没了她的理智。歇斯底里的情绪,已经失控到无法平静,脑子对外界没有了任何感应,尽管爸爸在电话里又喊又叫,可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浑身颤抖得没有一点力气,手机掉到了地板上。

五个月分分秒秒的痛苦煎熬,五个月时时刻刻的揪心牵挂,五个月日日夜夜紧绷的心弦,五个月层层叠叠的惊心绝望,五个月冰封雪掩僵硬的心房,都在这一刻开始放松、融解、苏醒,滚烫的热浪从内心深处释放升腾,直冲叶萍儿的头顶,似乎要把她大脑里每个角落的绝望碎片都冲刷干净,一颗不留。

喜极而泣或悲极而涕,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来说都一样,既不是丑事,也不是坏事,而是人们心理、感情走向极端后再自然不过的调整需要。人类的哭,不仅仅是一种感情的表达方式,很多情况下,成为宣泄精神压力的一种渠道,治疗心灵创伤的一种手段。很多人可能都会有所体验和经历,焦躁、烦闷、不快郁结于心的时候,找个合适的时间、地点,尽情肆意、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哭完之后,擦干眼泪,会顿觉神清气爽,似乎,所有的焦躁、烦闷、不快都伴随着眼泪流走。

电话那头的叶大铭清楚这个道理,所以,虽然听女儿哭,直觉上很不是滋味,感到心疼,但他并没有挂掉电话,也没有再劝,而是耐心地等女儿哭完,等女儿把五个月郁结于心的烦恼、忧愁全部用泪水冲走。

然而,这时他仍有一件最担心的事,就是萍儿肚子里的孩子,生怕被萍儿失控的情绪刺激出现意外。

还好,没过多久,叶萍儿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她弯腰捡起手机,发现居然还处在通话状态,顿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光顾哭了,却把爸爸晾到了一边,让爸爸那么长时间在电话里等,听她哭,为她担心。她擦去眼泪,深吸了口气。稳了稳神,仿佛面对爸爸一样,怯声怯气地问:“老爸,您……在听电话吗?”

“萍儿,爸爸在听,在听。嗓子都哭哑了,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老爸,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光顾哭了,让您等了那么长时间。”

“没关系,萍儿,担惊受怕好几个月了,哭一哭,发泄发泄,很正常。只要对身体没影响,未必是坏事。爸爸还没你的福气呢,想哭就哭,多爽。”

“老爸又在笑我了。老爸,醒心现在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

“在天海市,爸爸想去一趟。”

“天海市?您要去一趟?忘了您还在住院,医生能同意吗?难道他不能回来吗?——天海市离这儿可不近啊。”

“是的,将近一百公里。”

“那么远,他不可能是游去的吧。算了,老爸,电话里说真别扭,我还是到医院去。”撂下电话,叶萍儿擦了把脸,简单化了化妆,开车直奔医院。

放下电话,叶大铭感到一种死里逃生、重见天日的高兴,悬了五个多月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可是,高兴之余,他又感到有些闹心,万一当了和尚的儿子不愿意回家,那可怎么办,总不能把家搬到寺里吧。那样,岂不又害了萍儿。

“嗨,醒心啊醒心,你真的不能原谅爸爸,就这么怨恨爸爸,宁愿死、宁愿出家也不愿跟爸爸在一起?你知不知道,现在爸爸唯一的想法是只要你回来,你让爸爸干什么、怎么样都可以,为了你,为了萍儿,为了你妈妈,爸爸现在什么都可以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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