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一旦被谎言蛀空内核,人和人之间,分崩离析将是眼前的事儿。
阳阳的DNA鉴定结果终于出来了。是与否,谜底立马可以揭晓,一张纸几行字而已,似乎很简单。可是,接过封装的鉴定证书的瞬间,庄醒心的手却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全然没有了当年为别人做鉴定时的豁达和轻松,也丧失了急于打开它的勇气。他把证书折了折,揣进口袋,想缓一缓,静下心,找个没人的角落再看。
走出医生办公室,迎面碰上一对年轻男女。又矮又瘦的男人像只发怒的黑猩猩,张开双臂,顶着一头乱发,阴沉着脸走在后面;白胖的女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被押送般走在前面,两眼红肿,似乎刚哭过,怀里抱着个一岁大小的男孩。
看到男孩,庄醒心的脑海立刻浮现阳阳的模样,弯弯的笑眼,红嘟嘟的小嘴,时不时扬起粉嫩的小脚往他嘴里伸。三天前,乔希雅带着阳阳过来看庄醒心,趁乔希雅去卫生间的功夫,庄醒心获取了阳阳的口腔粘液。
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庄醒心回头,看到那对男女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前,正相互“推让”着躲避,仿佛门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谁都不愿意先一脚踏入。拉扯中的男人发现庄醒心在看他们,感到不好意思,赶紧停止动作,转身坐到门边的椅子上,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刚叼到嘴上,就被女人一把拽了下来。一头雾水的男人仰起脸正要发火,却被女人一句话噎了回去,“想抽就抽,不知道这是医院啊?”男人恍然醒悟,讪笑着伸手要回烟,乖乖地装进烟盒。
找到一张附近无人的长条椅坐下,庄醒心两眼发直,突然为自己背着乔希雅做这种事感到有些羞愧。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已经到了揭晓这一步,硬着头皮也得一做到底。“一旦打开,如果证实阳阳是我的亲儿子,不成问题,皆大欢喜,立刻把鉴定证书烧掉,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最多心里对希雅、对儿子添一份永远的歉意。可是,万一鉴定阳阳不是我的儿子,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找乔希雅讨说法?找那个混蛋男人算账?去法院告他们,让他们承担法律责任?把乔希雅和那个男人一起赶走?找人把他狠狠收拾一顿?跟阳阳解除父子关系?……”解决问题的选项很多,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完全满意。
撕开纸袋的封口,庄醒心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把里面的证书掏出。前面的说明没时间也没心情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的《鉴定结论》。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个红色长条方章,盖在鉴定结论的空白处,章内框着“确认无血缘关系”七个大字,格外刺眼。条章上方,是一行黑色的打印字,“……经过我中心鉴定,庄阳阳与庄醒心确认无血缘关系。”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无情的事实仍像一把利刃猝然插向庄醒心的心头。他傻愣愣地坐在那里,眼睛仍然注视着鉴定结论,却一个字都没有看到。他感到舌根发紧,喉咙发干,胸口泛起阵阵撕裂的疼痛。尽管有所料,可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位半路杀上车的“妻子”,把叶萍儿挤下车之后,竟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么快就给他戴上一顶偷梁换柱的“绿帽子”,并且,把他当傻瓜戏弄股掌之间将近两年。
“我跟她前世无冤,今世无仇,而且一直对她很好,为了她弄得家破人亡,为了她伤残成这副模样,不求她报答,可也不能这样对待我啊?”庄醒心忿忿不平地想,“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管是僧是俗,我都是个男人,这口气怎能轻易咽下?”
“庄总,检查结果怎么样?”司机小李透过后视镜,一脸关切地问。
从庄醒心拄着拐杖下车,坚持自己去拿身体检查结果,到神色凝重地出来,再到上车后闭着眼坐在后面一言不发,小李感到情况不妙,路上边开车边揣测,“是不是检查结果不如预期,还是查出了什么新的毛病,或者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心情这么不好。”
“谢谢小李,没事儿,我做了一个伤情常规检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些指标恢复得不是太理想。”庄醒心抬眼对着后视镜笑了笑。
“没大问题就好,身体受伤只能慢慢恢复,急也没用。庄总,可以的话,我放点歌曲好不好,您想听什么?”
“随便。”
音乐飘飘响起,庄醒心立刻听出是徐誉滕演唱的《天使的翅膀》。这首歌还是那次安葬妈妈、萍儿和宝宝回来的路上,小李播放的,听完后,庄醒心让他重放一遍,结果,一路听着这支歌直到家。“……爱曾经来到过的地方,依稀留着昨天的芬芳,那熟悉的温暖,像天使的翅膀,划过我无边的思量。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若生命直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说起这首歌,还连着一件伤感事,小李一直没好告诉庄醒心。庄醒心出事前一天,叶萍儿上车后交给小李一个U盘,让他放来听,里面下载的就是这首《天使的翅膀》,不过,那是孙露演唱的女生版。放完,小李惊讶地发现,30多个G的U盘里只装了这一首歌。他抬头想问,却看到叶萍儿闭着眼,流着泪,躺坐在后面的座位上,他把话咽了回去,赶紧从头再放。自那以后,叶萍儿只要是一个人在车上,就只听这首歌,并且,几乎每次都要默默地掉泪。
“小李,晚上有时间吗?”
“您一句话,肯定有。”
“那好,晚上我们去嗨歌。你再约几个人,订一家歌厅,买些吃的喝的,一起去好好玩玩。”
小李吃惊地瞄了庄醒心一眼,迟疑不决地问:“要不要……女的?”
“是朋友就行。但是,乱七八糟的不要。”
喧泄一夜,凌晨回家的庄醒心再想鉴定证书的事儿,内心竟平和了许多,昨天横冲直撞胸膛的恼羞怒气,像被针扎漏了一般泄去大半。上车后打开手机,跳出法慧大师午夜发来的短信:“了空,缘生为识,缘来为聚,缘去为往,缘尽为散。俗世佛门皆如此,为师不是不想留你,而是留不住你。不管你去路多远,去时多久,都莫忘礼佛修行,要用放下化解烦恼,用遗忘抚平创伤。芸芸众生来到这个世界,都要历经亿万个偶然,缺一不可。离开何尝不是,看似必然,其实还是偶然,无论你是否选择,撒手的那一刻也是一种偶然。所以,从生到死,我们迈出的每一步,不过都是随个机缘而已。与其费尽心机去改变改变不了的事实,排斥排斥不掉的存在,不如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地去接受它,顺应它,再不然,就漠视它。那样的话,就会从消极的认命,坦然过度到积极的认可,心灵也会从纠缠不清的乱麻中解脱出来。”
“师父啊师父,难道您的意念能与弟子心灵相通,知道弟子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及时来点化劝阻。是啊,明火执仗的报复,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值得一试,否则,就是以错纠错。让原本风平浪静的水面骤起波澜,弄得人人皆知自己抛妻弃子的最终结果竟然是一顶‘绿帽’,岂不成了授人以柄的笑料。记得师父谈到他当年想报复那些残害他家人的人,他的师父曾告诫他,要用宽恕的心对待别人,即使他很坏,甚至伤害过你,你也要放下,只有那样,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聪明的人不会以卵击石,也不会寄希望别人这样做。卵是什么,卵是我们的想法,我们的行为,我们的欲望,石是什么,石是佛家的理念,国家的法律,举世的道德。解决问题的路径有很多种,但绝不能走那种让自己有理变成没理,正义变成邪恶的后悔之路。
“唉,不管怎样,我和她终究夫妻一场。也许,是我前世错过她太多,辜负她太多,欠了她一份毕生都难以偿还的情,所以今生她用温柔的恨,无情的爱,斩断了我两段姻缘。也许,没有愧疚,没有拖欠,没有失落,没有惦念,默默地挥挥手,是我了却与她今生情缘的最好结局。”
“希雅,有件事想问你,我不想拐弯抹角,也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闲聊几句,庄醒心话锋一转,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乔希雅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但随即镇静下来,有所察觉地看着庄醒心,说:“什么事?心哥,您说吧。”
“阳阳……到底是不是我的?”庄醒心几乎一字一顿地问,眼神像两把泛着寒光的刺刀。
其实,庄醒心张口提到阳阳,乔希雅已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她一直怀有侥幸,以为离婚后带着阳阳远离庄醒心,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瞒天过海,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还是猝不及防地败露了。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登时感到胸口发紧,脸上发烫,心慌得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把眼神移开,又回眸飞快地瞟了庄醒心一眼,涨红着脸,低下头说:“应该是你的吧,我……我不知道,不清楚。”
“应该是、不知道、不清楚,那就是说,你知道有可能不是我的?”
乔希雅没有回答,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椅子里,像一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待宰的羔羊。庄醒心没心再想怜悯的事儿,从口袋里掏出那份《亲子鉴定报告》,扔在她的面前,指着正在床上酣睡的阳阳说:“他到底是谁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
庄醒心一连串的问话,像一顿乱拳打在乔希雅的胸口上,让她闷疼得喘不过气来,直想抱起阳阳逃走。可是,逃有什么用,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既然已经摊牌,瞒已不可能,不如就此挑明,反而轻松。想到这儿,她横下心抬起头,迎着庄醒心的目光,说:“心哥,是我对不起你,不该瞒你这么长时间。我说了,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请你不要伤害阳阳,他是无辜的。”
“我不会动他,我只想要你的回答。”
“那好。阳阳不是你的,就是……肖立龙的。心哥,请你不要迁怒、怪罪肖立龙,是我不守……先找的他。”庄醒心一脸鄙视的样子,反倒把乔希雅淤积心底的怨气给挑了上来。“心哥,请你不要凭一件事,就把我想得那么坏。我不是有意背叛你,也没想过要背叛你。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亏欠你很多,我心里很清楚,所以,我心甘情愿地服伺你,为你干什么都行,再苦再累也不怕,只想跟你过一辈子,也真心不想离婚。可是你后来……我是个女人,是个需要正常夫妻生活的女人,过不了那种名义上有男人,实际却没男人的日子。每天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痒酥酥的,实在忍受不住,我才……”乔希雅埋下头,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抹泪说不下去。
乔希雅的这番话,正好捅到了庄醒心的痛处,而且,他很清楚,这痛处的原点,正是乔希雅伤心处。他抬手指着乔希雅,想狠狠地痛斥她一顿,却又开不了口,因为,还有一个孩子在旁边,他不忍心把他惊醒,更不想吓到他。可是,除此之外,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又放下手,气呼呼地看着乔希雅。
“与其费尽心机去改变改变不了的事实,排斥排斥不掉的存在,不如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地去接受它,顺应它,再不然,就漠视它。”师父的话,洪钟般响彻庄醒心的心房,怒火中烧的头脑渐渐恢复冷静。“不要恼,不能乱,还是按照这几天计划过的方式解决为好。”
庄醒心立刻松开紧绷的脸,换成平和的口吻说:“希雅,不好意思,是我刚才没压住火。受伤后,我多次好言好语地说离婚,你就是不答应,现在你又这样说。那段时期,我不是没有意识到,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早点离的目的就是想早点给你自由,你愿意找谁都可以,省得现在弄得几个人都不清不楚。”
乔希雅红着脸,抬起头看了庄醒心一眼,又低下头说:“心哥,是我对不起你……”
“算了,说再多对不起也没用,这种事不是几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
乔希雅惊慌地抬起头问:“你想怎么解决。”
“你带着阳阳愿意跟谁走跟谁走,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但是,你要把月月还给我。让她跟你再跟别人,我不放心。”庄醒心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省得碍你的好事。”
“那我……”说着,乔希雅起身想过去抱阳阳,庄醒心扬起拐杖拦住她。
“他睡得正香,还是不要弄醒他。时间还早,你回去先把月月带来,我在这儿看着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没疯。晚上我让余妈多做点好吃的,陪我吃个团圆饭,你再带他走,怎么样?”没等乔希雅答话,庄醒心操起手机拨了出去,“余妈,晚上希雅和两个孩子都在这里吃饭,您看看行的话,就炖只鸡,弄个鸽子汤,清蒸虾仁,要新鲜的。再做个鸡蛋羹,烧三四个素菜,对了,再煮点小米粥,加些肉、蛋、菜末什么的,给孩子吃。”
乔希雅清楚庄醒心的意思,知道理亏的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法理上,庄醒心还是阳阳的父亲。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默默顺从了庄醒心,出门下楼而去。
恼火归恼火,庄醒心并不想为这件事跟乔希雅公开闹翻,但是,也不甘心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放过她。他要趁这个机会把女儿要回来,免得以后夜长梦多,成为他人的筹码,自己的心病。还有,通过这件事,他对乔希雅有了全新的认识,曾经珍藏心头的那个纯情的小女孩,已经蜕变成一个老于世故、工于心计的女人,尽管自己一直不想承认。
回去的路上,乔希雅给肖立龙挂了个电话,“立龙,我刚从庄醒心那里出来。庄醒心不知怎么知道阳阳不是他的了,并且把阳阳扣在他那里,逼我现在回去带月月来换,你看怎么办?”
“知道就知道呗,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不是养不起。月月是他的女儿,他想要就给他,只要你舍得,我没意见,但是阳阳你一定要给我带回来。”
“可是……好吧,我保证把阳阳带回来。还有,立龙……”乔希雅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可以,我想明天跟你去打结婚证,再把阳阳的户籍改一下。”
“嗯,下一步怎么弄,等你过来再说吧。”
“庄醒心非要留我和阳阳在他那儿吃饭,我……”
“吃就吃呗。”乔希雅的话还没说完,肖立龙就接了过去,“我想他也不敢对你和阳阳怎么样,吃完饭你带阳阳直接过来,我在家里等你们。”
“可是,立龙,我担心他对你……”
“有什么好担心的,别以为我会吊死在这里,我正想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