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庄醒心趴在床上,等乔希雅给他敷药。药是虢老专门为他配制并研磨好寄来的。睡前,用高度白酒在器皿中调成膏状,点燃后待其自行熄灭,再趁热敷在伤处。
乔希雅端着药膏进屋,用竹片从碗中刮出一些,边试着涂抹边轻声问:“心哥,烫不烫?”
“不烫,刚好。”庄醒心感到腰眼处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浸入体内,两条大腿顿时产生一种被吊拉的酸痛感。每当这时,他的脑海里都会不自觉地浮现出电视里的情景——屠宰场的工人挥舞着大铁钩,“噗、噗”插进猪的两条后腿,然后把脱完毛的大白猪倒吊在滑竿上,开膛破肚。
“希雅,我……”庄醒心侧过脸,对着乔希雅欲言又止。
乔希雅抬头瞟了庄醒心一眼,没吭声,拿起一张长方形的油纸覆盖在涂好的药膏上,再用布兜兜在外面,把几根兜绳从腹前绕过来准备系上。
“我……我想提前跟你离婚,搬到寺里去住。”
“什么?”乔希雅失声叫道。手一抖,刚拉紧的绳头立刻松开落下,但她很快就恢复常态,问,“佛寺不是还在翻修吗?”
人生有些事,不开头也就罢了,风平浪静,即使心里想,也会悄无声息淡化过去。可是,一旦开了头,就会像逃离弓弦的箭,开挂般狂奔。自从那次与肖立龙去同心圆舞厅之后,尝到“甜头”的乔希雅,心里总是痒痒地渴望再来一次。结果,不是再一次,而是一次接一次,并且胆子越来越大,吃饭,跳舞,喝咖啡,直到突破原有的关系,在肖立龙的住处,就像当初跟庄醒心一样。
所以,庄醒心冷不丁冒出这句话,乔希雅的本能反应就是心虚,两眼偷偷在庄醒心脸上乱转。
“我上午打电话给法慧大师,他说僧舍已经建好一多半了,如果我急着要去,可以先跟其他师兄住在一起,等僧舍全部完工,再重新安排。所以……”庄醒心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琢磨说还是不说,“既然回归佛门,还是离婚了断尘念为好,免得僧不僧,俗不俗,污了向佛、事佛之心。还有,从受伤至今,我们的夫妻生活,有其名而无其实,让你忍了又忍,我一直深感抱歉。”
“心哥,你不要……”
“希雅,”庄醒心打断乔希雅的话,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想用名分拴住你,离了你可以公开再找幸福。”
乔希雅浑身一抖,那种不确定庄醒心是否知道的慌乱感又涌上心头。“心哥,我……”
庄醒心并没在意乔希雅的神色,继续说:“希雅,你是个精力旺盛、活力超强的人。这段时间,我在手机上看到一些有关夫妻生活的文章,说无论男女,长期处于性饥渴状态,既是对生理的折磨,更是对心理的摧残。一旦无性,就会象关在铁笼中的猛兽,时刻寻找冲出牢笼、获得自由的机会。夫妻之间,满足才能满意,而现在的我,带给你的只能是一种难以启齿的悲哀。所以,晚离不如早离,晚走不如早走,对双方都是一件好事,不用再背负什么婚姻道德的枷锁。”
庄醒心一口气把话说完,闭上了眼睛,眼角溢出些许泪水。乔希雅低头坐在床边,默默看着自己亮闪闪的精心修剪的脚趾甲,那是前天下午,肖立龙将近半个小时的杰作。“小乔,自从看到你的这双脚,我成了恋足癖,白嫩小,长得太美了。”想到肖立龙的这句话,乔希雅的心就会“怦怦”乱跳。
一只蚊子擦过庄醒心的耳畔,大摇大摆地落在床头,翘着屁股,滚圆的肚子又红又亮。
“喝得这么饱,谁的血,是我的还是乔希雅的?”庄醒心恼怒地盯着一动不动的蚊子。
“心哥……有件事……这两天……我一直想告诉你,”乔希雅犹犹豫豫地说,“我……可能怀孕了。”
“什么,怀孕了?”庄醒心惊愕地转过头,那只蚊子拖着肚子从他眼前掠过。
“小心,背兜。”乔希雅把歪到一侧的布兜拽正,拉紧兜绳重新系好,避开庄醒心追询的目光,红着脸说,“这个月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一直没来……我觉得……很可能是怀孕了。”
“可是——”庄醒心凝视着乔希雅,露出疑惑的神情,“你不会弄错吧?”
“可是,弄错,什么意思?你好像不愿意?如果知道你这个态度,我不如不告诉你,直接把他打掉。”乔希雅白了庄醒心一眼,露出难过的表情。
“别误会,希雅。不是不愿意,也不是你,是我自己,不相信自己。”庄醒心慌忙辩白。
“这两天我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可是,不相信也得相信,这种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能办成的啊。”
乔希雅起身跪到床上,一点一点拉起床单,借着庄醒心的臂力,把他的下半身跟着上半身翻转朝上。
庄醒心默不作声看着屋顶,一边听着乔希雅的洗澡声,一边回想这段时期自己是如何创造了这个“奇迹”。
“……希雅,对我来说,他现在是谁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是谁的。对你来说,将来他是谁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谁的。”乔希雅的脑海里,反复回旋着上午肖立龙跟她说的那些话。
“希雅,别生气,不是不相信你。可我觉得……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确定是不是比较好。”乔希雅钻进被子,庄醒心低声咕哝道。
“这个世界,驾驭男人的女人才是最聪明的。”想到这儿,乔希雅凄然一笑,为她用惨痛经历换来的经验。“行,心哥,明天我就去医院检查一下。”
潜行黑暗的庄醒心,用一阵沉重的喘息作了回答。
……仿佛是曾经住过的一间屋子,房门大开,地上乱糟糟堆着一些包装箱、纸盒和塑料袋,上面落满了灰尘。杂物中央是一条窄窄的通道,延伸到另一个房间,里面不时传出滴嗒、滴嗒的水声,打破四周瘆人的寂静。
庄醒心禁不住好奇,蹑手蹑脚顺着小道走了过去。推开半掩的房门,房间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一道亮光,突然从对面照射过来,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差点把手机扔掉,转身就往回跑。
跑出几步,他忽然反应过来,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又壮起胆子走了回去。这次他看清,原来,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此刻镜子里的“他”,拉长的脸,布满了扭曲的暗影,像是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幽灵,惶恐地看着镜子外的他。“嗨,真是人吓人吓死人,自己差点被自己吓死。” 庄醒心想起刚才那一幕,笑着跟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
镜子的下方,是一个椭圆形的洗手池,上面摆着一些瓶瓶罐罐的洗漱用品。一只老鼠躲在开关的后面,正警惕地探头探脑,两只鼠眼在手机的照射下,发出邪恶的摄心术似的亮光。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他没有理会那只老鼠,而是循着水声向里面照去,原来是一个银光闪闪的花洒在滴水。
“噢,是个洗澡间,是开关没关好。”庄醒心想上前关上,却感到地上有个东西拦住了他的脚,手机向下一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湿漉漉的地上,躺着一位裸体长发女子,苍白的脸朝着他的方向,双眼紧闭。一只胳膊瘫放在头顶的地上,胳膊的下方有一只手,从腕部折断,血正从胳膊断处汩汩流出。他强压恐惧,上前细看,发现女子竟然是叶萍儿。瞬间,他顾不得害怕,喊了起来,“萍儿!萍儿!”
叶萍儿猛然睁开双眼,黑眼珠几乎充盈眼眶看着他,面带诡异的笑容,瞬间,又变成乔希雅,恨恨地瞪着他,溅满水的脸,在手机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正当庄醒心弯腰准备搀起变幻不定的她时,身后传来一阵尖利的女人的狂笑,房间顿时变成一座残破的圆顶古墓,大块的墓石从头顶纷纷飞落。他撑开四肢弓起背,不顾一切地护住自己的女人,任凭石块砸在身上,直到被一块巨石砸趴在地上……
庄醒心呼地一下惊醒,心脏像被死神追赶的兔子狂跳不已,冷汗从腋窝痒酥酥地滑落。他喘着粗气,想推开血色的地面,却发现空空如也。抬手摸向自己的脑袋、脖子和枕头,才清醒过来,是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身边的乔希雅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她正面他而睡,一条胳膊横搭在他的胸口上,他想移开,却又怕把她弄醒,还是作罢。
“不过一个梦而已,而且梦是反的,不用怕。”他像往常那样宽慰自己,心里舒坦了许多。
最近一段时间,庄醒心做梦越来越频繁,几乎一睡着就做,并且都是噩梦。每次醒来,他都会惊恐、郁闷、悲伤甚至窒息般错觉很长时间,不仅仅因为梦境离奇恐怖,最主要的是梦中的主角,都是自己所爱的三个女人。他曾经试图用改变睡觉的时间、姿势、用具来避免做梦,可是根本没用,只要睡下,就身不由己。有时,他感到是在做梦,极力挣扎着想摆脱,却没有一次成功。
乔希雅叽里咕噜地发出一阵梦呓,似乎对什么吃的东西不满意,翻身把横在庄醒心胸口的胳膊抽了回去,一条腿却又伸过来压在他的身上。
庄醒心想起睡觉前乔希雅说的那些话。“是啊,那种事确实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到的。不过,真没想到,我还行。”庄醒心咕哝道,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反射的斑驳亮影,不禁有些得意,双手交叉,翻腕用力向上。
电话里听庄醒心说准备回普陀寺,叶萍儿的心像被马蜂蜇了一样疼痛。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转了三年多的一个大圈,又回到原点。
“你真糊涂!”她脱口喊道。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寂静,把自己吓了一跳。以前,她曾笑话过那些自言自语的人,认为是得了失常的魔怔,可是,言犹在耳,她也不自觉地患上这种魔怔,而且失常得那么淡定。
“过去做的这些有意义吗?”她反问自己,握拳狠狠砸向大腿,不无后悔地想起当初之举——挺着七个多月的大肚子,带着身患重病的爸爸,冒着生命危险,驱车上百公里到普陀寺,为了劝庄醒心回家。可是,三年后的今天,所有的努力不但等于零,而且还酿出了一连串的恶果。
“唉,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果那时随他留在佛寺,吃他的斋,念他的佛,哪会有后面这么多的是是非非。他就不会和乔希雅重逢,闹出那么大的难堪,让自己丢被宰割、被嘲笑的丑。就不会弄出什么第二个家,跑出去住,差点再次把命丢掉,落下一身残疾。就不会枉费三年的心血,盼来盼去终成空,人回心没回,又成一桩笑话。他不回来,我不会搬出去住,老爸也不会一个人在家里不明不白地死去。如果老爸还在,我就不会为公司的事疲于奔命,没日没夜到他出轨,公司的业务不会磕磕碰碰地走下坡路,家也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分崩离析,残缺不全。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看清自己,懦弱、浅薄、无知。过去在老爸的卵翼之下,顺风顺水,浑然不觉,竟然还幼稚地以为,老爸这么优秀,女儿也不会差,现在想想,真是一个要多可笑有多可笑的逻辑。
“现在才知道,自己要多笨有多笨。难怪妈说我太直白了。‘别看你是个正牌大学生,看着挺聪明的,其实离了学问就不行。不懂世事,不懂社会,像玻璃杯里的白开水,一眼看穿。弄不好,将来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数钱呢。’自己一直没把这些话当回事,现在看来,老爸说的单纯,妈妈说的直白,其实,都是委婉的警告。所谓的单纯、直白,只是一种好听的词汇,如果换成不客气的难听话,就是憨,憨到缺心眼。”
叶萍儿感到头有些发晕,呼吸也不畅,她明白是睡眠严重不足的征兆。走进休息室,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睛凹陷且无神,下眼睑肿胀得有些发青。她很想上床睡一觉,可又不确定,躺下后会不会又是比坐着更清醒地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