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湖原本是城郊农村的一个小水塘。随着城市不断扩建,延伸开挖成了S形的景观湖,两岸密密匝匝种满了垂柳。由于地势低洼,湖面一年四季时常烟雾缭绕,大有“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意境,故名“烟柳湖”。
由于时间还早,湖边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一些早起锻炼的人,问了都说没看到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妈,湖这么大,就我们两个人找太耽误事了。小麟的手机一直关机打不通,肯定不对头,人命关天,我们得赶快报警才行。”报完警,叶萍儿跟周玉萍一个向左一个朝右,分头沿着湖岸急急寻找。
三个多小时后,一条游船在深水区发现水下好像有人,两个打捞员潜下水捞上岸一看,正是华麟。腰上系着一根水泥柱,人都泡的有些肿胀,没有了生命迹象。看到华麟,周玉萍和叶萍儿立刻扑了过去,伤心欲绝地嚎啕大哭。到场的警察、法医检查取证完毕,闻讯赶到的庄醒心以及华麟的几个朋友,协助母女二人把华麟送进了殡仪馆。
回到家,已经是万家灯火时分。疲惫不堪的叶萍儿正哭着,想起一件事,擦去眼泪,附耳跟醒心说道,“你帮我看着妈,我有点事,等一会儿再过来”。起身直奔书房,打开华麟发给她的邮件。
“……原因很简单,我不想拖到痛苦地死在床上,不想让你们为我这个没用的人操心,不想白花那些根本救不了命的钱,不想把我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你们更多人的痛苦。也许我的走会让你们痛苦,但起码省去了我病死之前带给你们的几乎无休无止的痛苦,这样我会心安一些。
“可能有两个月了吧,我总感到肚子胀,有时还疼,总以为是早上经常不吃东西饿的缘故,一直没有在意。上个月底,就是从医院出院回家没几天,中午没吃饭,傍晚就着“老干妈”啃了一个馒头,还没吃完就都吐出来了。肚子又胀又痛,跑去解大手发现大便黑黑的。解完起来,头晕得厉害,差点摔倒在厕所里,身上没劲,感觉很不好。
“第二天我一个人跑到县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说他们看不了,让我去市里的医院。到市医院检查后去拿检查报告时,医生不太想给我,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感到情况可能不太好,但也没往太坏处想,就说没有了,就我一个人。拿过报告,我看不懂,就问医生,当时就一个医生在屋,她特地又找来两个医生,小声告诉我,我得了中晚期胃低分化腺癌,已经发生肝转移,难以进行手术切除,只能化疗、放疗控制病情,延长生存期。听到癌,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医院里,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得这种病。
“我问医生,放化疗治疗能活多长时间,不治疗能活多长时间。医生说不好说,有的治疗后活了几年十几年都有,不治疗预后就很不好,也许只有几个月的生命。癌症,我以前就听说过,绝大多数人都治不好,癌细胞跟着血液一转移,更是有一个死一个。我以前曾经跟朋友开玩笑说,要是我得了癌症绝不会等死,没想到这么快就落到了我头上,想想有些玩笑真不该乱开,活该应验了。
“这几天胸口总是在疼,以前就听人说过癌症会疼死,不止疼很痛苦,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希望,就算了,我可不想疼死……”
门外,妈妈哀痛欲绝的哭喊声,其他人的劝慰声不断传来,搅扰着叶萍儿的心绪。她几次站起来,想冲到妈妈房间,抱着妈妈痛哭,可一想到华麟的信还没看完,有些事还没弄明白,她又强压着悲痛坐下来。
“姐,告诉你一个秘密,爸、妈一直瞒着我,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我上小学五年级,有一天下午刚到学校上课,肚子就不舒服,疼得厉害,老师让我回家找爸妈去医院看看。回到家,那时家里只有一间住房,房门虚掩着,走到门口,听到屋里传来一阵说不上来的乱乱的动静,我奇怪地以为爸爸妈妈在打架,就轻轻推开门把头伸进屋,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我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从来没想到大人会这样在一起,惊讶过后是害怕,害怕爸妈发现我,赶紧缩回头退到屋外的厨房,坐下看书。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爸爸说话:小萍,如果咱们的孩子还活着,现在应该跟小麟一样,上初中了。唉,是妈妈长长的叹息声,是啊,到今天应该是十一岁两个月零六天了。屋里立刻没有了声音,静得像没人一样。
“突然,一阵低低的哭声传了出来,是妈妈。我当时觉得十分好奇,难道我还有个哥哥?可我怎么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他啊?宝哥,你今天怎么说起这个来啦?妈妈带着哭腔问。爸爸说:今天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人,你猜是谁?会是谁?你直接说不就完啦,还抖什么破包袱。老潘。哪个老潘?就是把小麟送来的那个老潘,拖着一个行李箱。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过来开年会。没想到这么巧,我们俩走个碰头,他问小麟情况怎么样,我说孩子身体还不错,就是瘦一点,现在上小学三年级了。他说真快啊,一晃已经十年了,自从他爸又找了一个伴,这两年渐渐地也跟他失去联系了。还说去过他家一趟,邻居说搬到他老婆那边,江苏一个什么地方去了。我请他到家里来坐坐,顺便看看小麟。他说没时间了,刚开完会,已经买好票,正准备去赶火车。刚好来辆出租车,他上车就走了,这时我才想起光顾说话忘了要他的电话号码。要不要电话无所谓,也没什么必要联系。宝哥,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特想,再来一次好不好?听到这儿,我合上书,肚子似乎也不怎么疼了,赶紧拿起书包溜出屋跑回学校。
“那天上课,我根本就没听到老师讲些什么,满脑子都是爸妈的对话和我难道不是爸妈亲生孩子的问号。放学后,我一直不想回家,在外面瞎逛,最后困得不行才跑回家,那晚,我记得很清楚,爸爸因为问不出我半夜才回家的原因,狠狠揍了我一顿。”
“姐,从那天开始,我始终在不是爸妈亲生孩子的阴影下生活,我想去找我的亲生父母,可又不知道去哪里找。还有那个老潘。我真想碰到他,好好问一问他是从哪里把我弄来的,为什么。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就是走到对面我也不会认识。
“从那天开始,我对学习对生活突然都失去了兴趣,生活,对我的意义不过是活着而已。本来我的学习成绩挺好,喜欢学,一直排在班里的前几名,老师还夸过我,说只要我再努力一下,可以当学习委员,真的。可后来下滑到中游,我学会了撒谎,期末还改了考试分数,被爸爸发现后挨了打。从那天起,我也学会了戴着假面生活,爸爸、妈妈搂我叫亲儿子,我也像以前一样回答,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这些事一直埋在我心里,十几年了,我谁都没告诉,其实,我心里真的很羡慕那些是亲爸亲妈的家庭,羡慕那些能无忧无虑生活的孩子。现在不是啦,现在更是羡慕那些健康的、身体好的人,直到现在我才懂得什么亲不亲爱不爱、什么钱不钱官不官的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身体,和健康相比其它都无足轻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没有了健康,没有了身体,其它的东西再多也毫无意义。
“可惜,现在懂得这个道理已经太晚了。真的没想到我是这么不幸的一个人,在我最需要父亲的时候,虽然他每次打我都那样毫不客气,那时,我也恨他恨得要命,想像什么时候能像他打我一样地痛痛快快打他一顿,可过后我还是爱他的,即使这样,他还是抛下我和妈妈早早的走了。
“姐,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天,我写得好累。可还是感到有好多话堵在胸口,写不出来,闷得很。几次我都定时到第二天早上发给你,可早上又都反悔撤回了,如果哪天早上不再撤回,就说明我已经作出了最终决定。
“姐,自从跟着妈找到你,我也信以为真,很庆幸有一个姐姐,而且是很有钱的姐姐,有几次还做梦笑醒了,都是花钱潇洒的梦。妈以前总说我乱花钱,说我挣一个花两个,其实,爸也好、妈也好,我也好,挣的哪是钱,不过是糊口纸,你再花能花多少?比起那些有钱人花的钱,我们花的那点钱可能别人掉地上都懒得捡。后来您给我的钱,我买了一些东西,也乱用了一些,可能你们以为我不懂事,炫耀。不错,我是在炫耀,而且是故意明晃晃地炫耀,不仅仅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妈妈和我们的家,就是让那些过去瞧不起我们的人看看。
“现在的社会,穷就矮人一截,明显瞧不起你。过去叫势利眼,现在的社会不是了,有钱人就是高人一等,享受,吃喝玩乐都应该。不看别的,光看那些有点姿色的女孩追求什么就知道了,什么“高富帅”,其实就一个字“钱”,有钱嫁给七老八十也干,当老七、老八还骄傲的不得了。不说了,身体虚的直冒汗。对了,还有一件事,也许说了不太好,可我还是忍不住。虽然我叫您姐,可实际上您跟以前我一直叫过的一个姐姐一样,都是邻家女孩。好了,我好困,要睡了,姐。”
叶萍儿含泪看到后面,眼睛死死停在“邻家女孩”四个字上。她明白华麟近乎平白直叙的意思。自从大学那年知道自己的真实来历后,“妈妈”两个字,就像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芒刺,扎在她心灵最柔软的地方,时不时被触景生情的伤感、被别人不经意的语言撩拨,隐隐作痛。虽然爸爸依旧像从前那样疼她、爱她、呵护她,她也依旧管柳玉绾叫“妈”,可每次叫出口时,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自然。周玉萍的出现,尽管感觉跟照片上、想象中的妈妈距离相差很远,但她还是狂喜泪奔不顾一切地接受,内心的那根芒刺也陡然迸出。从那以后,在她的心目中,“妈妈”两个字就像两个巨大的轮子,把任何疑问都碾成齑粉,包括那次庄醒心自作主张做的DNA验亲。当然,叶萍儿并不傻,脑袋也不是榆木疙瘩不开窍,静下来有时她也会质疑自己的判断。只是一看到妈妈那充满关爱的眼神和温馨的笑容,想起柳玉绾不冷不热的面孔,她立马会失去自知力,宁愿闭上心底那双理智的眼睛,用美好的想象和醉心的幻觉抵御、置换现实。她太渴望有自己的妈妈了,因此,除了周玉萍是妈妈,不管谁再说什么,她一概不听、不信、不认。
她万万没想到,弟弟的命运竟然跟自己如出一辙,不,还不如自己——从哪里来的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不知道,什么原因分离不知道,亲生家庭还有谁不知道……心中揣着无数个“不知道”的遗憾,早早离开了人世。叶萍儿泪眼模糊地看完信,想打印下来拿给妈妈看,可转念一想,“信里有些话、有些事只能一个人私下看,就这样原封不动拿去给妈看,很可能让妈难堪,何况醒心和他妈也在,一旦他们也拿去看,岂不更让妈无地自容。还是修改一下为好,尽管有些不合适,但信是华麟写给我的私信,拿出来之前把涉及到个人和其他人隐私的部分删掉或者修改一下,也是正常的。”
叶萍儿当即把信中涉及妈妈、华麟和自己隐私的话统统删改掉,打印出来又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问题,才匆忙拿着信回到妈妈房间。也许是哭累了,说累了,三个人都默默地坐在那里,周玉萍无力地倚在被子上,闭着眼,仍在不停地抹泪。
觉察到叶萍儿进来,庄醒心抬起头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叶萍儿上前把信递给庄醒心。等庄醒心看完,叶萍儿悄悄指了指周玉萍,俯在庄醒心耳边悄声问:“可以给她看吗?”
庄醒心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妈,这里有一封弟弟昨天写的信,您看看。”听说有华麟的信,周玉萍赶紧欠起身,伸手接了过去。可刚看两行就泪眼模糊地看不下去了,手也无力地放下,信,随之飘落到地上。叶萍儿忍住泪水,接过庄醒心捡起的信,“妈,我念给您听好吗?”
周玉萍闭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哭泣声渐渐变成了默默流泪。庄醒心指了指周玉萍,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冲叶萍儿做了个念信的手势。可是信还没念到一半,叶萍儿也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把信扔给庄醒心,抱着妈妈和醒心妈妈“呜呜”大哭。庄醒心拿着信,面对三个哭成一团的女人,知道信已经没有必要再念,不会有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