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一次全校师生组织体检。验完血,几个同学在一起说笑,“我的血是O型,如果将来找个‘呆瓜’的血型是A型,那我们的孩子应该是什么血型啊?”当时,同学中没有人能说得清。回寝室几个人上网一查,才知道孩子的血只能是O型或者A型,不会出现B型或者AB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叶萍儿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爸爸、妈妈的病历,记得他们一个是O型,一个是AB型。后来,自己验血是AB型,当时,以为是遗传了他们的AB型血,从来没有多想。可是,这次在网上她注意到,那张父母与子女的血型对照表显示:父母是O型和AB型,子女的血型只有两种——A或者B,而不会是O或者AB。
后来,电话里她几次想问爸爸,但想想还是忍住没提,她怕自己记错了。暑假回家,她终于证实自己的记忆没错。
迟疑了很久,她还是忍不住悄悄问爸爸。叶大铭默不作声看着她,沉思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把她带到书房。从书柜顶上取下一个上了锁的小提箱,打开后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递给叶萍儿。
叶萍儿打开铁盒子,看到里面有一个小奶瓶,压着一张照片、几张纸,下面还有一套淡蓝色碎花的婴儿连体装……等她把所有东西看完,叶大铭才把当年路过巷口捡她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直到这时,叶萍儿才知道,过去一贯在爸爸面前以“小公主”自居的她,原来来自一个与爸爸没有任何关系的家庭。爸爸甚至根本不认识也没见过她的亲生父母。也才知道,这么多年爸爸对她像亲生孩子一样,万般呵护,付出的一切是多么不易,包括妈妈,起码间接收留了她。
当过去的一切,清清楚楚摆在叶萍儿的面前,叶大铭微笑着对她说:“萍儿,不知道你会不会埋怨爸爸,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爸爸不是有意瞒你,而是怕你知道后,造成心理负担,难以继续自由自在呆在这个家里。你的亲生父母既然都已不在人世,因此,这些事也就没有必要再扩散,让其他人知道。萍儿,记住爸爸的话,从你一进这个家门,爸爸就认定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不但过去是,将来还是,永远是,爸爸永远是你的亲爸爸。”
“老爸您坐。”
叶萍儿扶叶大铭到沙发上坐下,站到他的正对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泪对他说:“老爸,萍儿以前不知道这些事,也不懂事,总以为爸爸妈妈养育自己是应该的,从没想过‘报答’二字。现在,萍儿要代生身父母给您磕三个头。”
叶大铭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心疼地看着女儿,起身要把她拉起来。叶萍儿哭着说:“老爸,您坐,不要管我。今天,萍儿应该跪着跟您说话。萍儿要谢谢老爸的救命之恩,谢谢老爸的养育之恩,萍儿这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萍儿过去、现在、将来,永远是您的女儿,相信我的生身父母在天之灵也一样感谢您、保佑您。”
那一刻,叶萍儿突然感到那个自小到大压在心头的不解之谜——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也豁然解开。现在,回过头再看,她反倒觉得妈妈过去对她所做的一切,没什么不对,也没有什么不应该,更没有什么值得她记恨的地方。
通过和律师一起反复字斟句酌,叶萍儿把定稿后的寻人启事拿给爸爸过目。第二天,一则“寻人启事”在省、市电视台和几家报纸上登出。启事中,特地注明妻子是丈夫父亲的养女。
叶萍儿留下联系号码的那个手机,顿时成了火爆的热线。上百个电话蜂拥而至,三块电池轮着用,接连几个小时,叶萍儿的嗓子都说哑了,手机打得烫手。来电中,除了亲朋好友外,还有不少是庄醒心的歌迷、粉丝,了解情况之后,无一例外表示会全力帮助寻找。但是,其中也有几个是冲着十万奖金来的,说是见过庄醒心,如何如何,但仔细一问,又都语焉不详,说不出确切的时间、地点,相貌特征,讪讪地挂掉电话。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寻人启事仍旧天天在播、在登,可是,庄醒心依然像断了线的风筝,渺无音信。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失,“才下眉梢,又上心头”的失望愁绪,把叶萍儿内心世界那根刚刚露出地平线的希望指针,又逐渐推向绝望的深渊。紧张、焦虑,彻夜的失眠,把她的精神逼近崩溃的边缘。
“寻人启事”一直被叶萍儿视为最后的杀手锏。之前,她所以迟迟不愿这么做,就因为一个字——怕。怕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效果,怕堵死自己的希望之门,怕承受不住绝望的打击。渐渐地叶萍儿有些后悔了,觉得当初不该发“寻人启事”,不该让它把自己逼到没有任何退路的境地。
“寻人启事”发出后,叶大铭也处于焦急的期待之中。当初,一失足成千古恨,无奈离开庄芸和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他总感到胸口疼得像被剜了一刀。尤其是带着“咯咯”笑声,时常在梦中出现的儿子,让他日思夜念。后来,他背着柳玉绾去原来住的地方找过庄芸和儿子,却发现屋是人非,已经换了主人。
新租客是他离开后不久住进来的,对之前的住户一无所知。房东也不清楚她们去了哪里,只是说娘俩走之前的那几天,屋里几乎每天都会传出哭声。
叶大铭几乎问遍了所有认识的人,都摇头说不知道。他不死心,后来又多次到那个城市,穿行在大街小巷,祈望能出现奇迹,可是,每一次他都是落寞地空手而归。
为了方便寻找儿子,叶大铭以不习惯为由,跟柳玉绾商量再搬回原来的城市去住,柳玉绾虽不愿意,但也没有太反对。为此,他专门去拜访了柳玉绾的父亲,仍在歌厅当老板的父亲原谅了叶大铭,却不肯原谅女儿,并且,提起来仍旧暴跳如雷,恨恨地说:“她想回来?没门。除非老子死了,否则,她就不要在这座城市出现。出现,我就打断她的双腿。”
听父亲这么一说,柳玉绾死活也不肯再回那个城市。
然而,冥冥之中,天行其道。世事发展过程中,一个又一个看似偶然的因素,在上天神奇之手的排列组合下,形成超乎他们想象的意外结果。
叶大铭和庄芸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寻找、思念,一个伤心、躲避,二十四年搬来搬去,不是越搬越远,而是越搬越近。双方不但搬到了一个城市,还鬼使神差地“搬”进了同一家医院。儿子不但早就和父亲见了面,并且接连几个月几乎天天在一起。
可是,命运又像见不得好的巫婆,挥动魔棒,开了一个似梦非梦的残酷玩笑——就在父子相认的一瞬间,儿子却消失了,影讯无踪。“这是老天对我抛妻弃子恶行的惩罚,是我罪有应得。可是,萍儿是无辜的啊,不应该让她来承担这份痛苦。”每当想到这些,叶大铭都有一种沉重的悔愧感和负罪感,想狠狠抽自己几记耳光。
叶萍儿每次来看他,尽管脸上带着笑意,跟他说东说西,但是,叶大铭看得出,那是女儿为了安慰他,强装出来的。包括最初女儿几次告诉他,庄醒心给她来电话,说了这说了那。
掩饰内心的世界和情感,在父亲眼里,女儿从来就不是个好演员。
女儿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太了解、太懂女儿了,无论女儿怎么掩饰,叶大铭都能从女儿丝丝缕缕的神态中读得出。微笑、轻松的背后是柳暗花明,还是愁绪满腹;是春风得意,还是身心憔悴。
“再这样下去,萍儿可能连身体带精神要一起崩溃了,得想办法振作她。”
叶大铭沉思默想了好一会儿,拿起手机,写了一段文字,仔细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几次把手指放在发送键上,可就是下不了按下去的决心。最终,叹了一口气,把手机塞在枕头下面。
叶大铭闭上眼睛,扬起右手,一下一下不停地拍打前额。忽然,他睁开眼掏出手机,把那段文字再次打开,看都没看,迅速按下了发送键。随即像甩开一块烧红的焦炭一样,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中午,叶萍儿吃力地挺着大肚子又来看爸爸。叶大铭微笑着赶紧招呼说:“萍儿,小心,过来坐。”
看着女儿坐稳,叶大铭伸手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头,拉过她的手问:“萍儿,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还好,老爸。您休息的好吗?”
“嗯,也还好。昨天检查的情况怎么样?”
“正常。就是血压稍稍有点偏低,大夫说问题不大,让我加强营养,多吃水果、蔬菜和鱼、肉、蛋。”叶萍儿用祈盼的眼神看了看爸爸,“老爸,您这边有醒心的消息吗?”
叶大铭看看女儿,缓缓地摇了摇头。叶萍儿叹了口气,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不再吱声。
叶大铭感到女儿这两天的神情不大对劲,很不好,即使过去装出的笑脸也见不到了。他心疼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握起她的手说:“萍儿,不要心急,不要悲观,不要说几个月,有人失踪了好几年还照样回来呢。虽说寻人启事发出后还没收到醒心的确切消息,但一直有很多人在关心这件事,在尽力帮我们寻找。最起码,只要公安机关没有不好消息传过来,就不是坏事,说明醒心一定平平安安地在什么地方呆着。也许他没有看到寻人启事,也许他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也许他故意不告诉你,明天就回来站在你的面前,让你惊喜。说实话,萍儿,醒心出去这么长时间,爸和你一样,也着急,也担心害怕,可爸相信醒心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叶萍儿静静坐在那里听叶大铭说话,偶尔抬起头,噙着泪水看他。叶大铭感觉到,女儿是认真在听,情绪也在好转,因为,女儿的手已不像刚进来时那样发凉,发抖,渐渐有了暖意。
“萍儿,下午你就不要回家了。直接到苏芸阿姨家,去看看她,陪陪她,不然她也怪孤单的。萍儿,帮爸给她捎个话。唉,爸真不好意思说,是我害得她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我确实对不起她。现在,我没有资格请她原谅,也没有脸去见她。希望她能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生气。
“萍儿,代表爸爸谢谢她这么多年千辛万苦把醒心带大,谢谢她把醒心教育得这么懂事,这么好,谢谢她让我再次见到儿子。晚上你不用再过来看我,就住在醒心妈妈那里吧。现在你怀着孩子,老在医院这种病人来来往往的环境里,对你和孩子的身体都不好。没关系,爸这里会有人照看的。萍儿,记住爸的话,坚强起来,相信一切痛苦都会过去,相信醒心很快会健康、平安回来,相信明天的生活一定会充满幸福、快乐。”
“谢谢老爸,萍儿相信老爸的话。您也该休息了,我去阿姨那里看看,晚上我就不过来啦。老爸,晚上别忘了把这盒‘蟹黄卷’吃掉。”
说完,她给叶大铭的保温杯加了些开水,恭恭敬敬递给他。
“萍儿,把那盒蟹黄卷给你苏阿姨带去吧,让她尝尝。”
“阿姨吃过。以前我跟醒心给她买过两次。这盒您还是留着吃吧,我再去买两盒就是了。”
看着心情似乎好转一些的女儿走出房门,叶大铭却支撑不住了,胸口阵阵塌陷般的疼痛,把他的眉毛紧紧拧到了一起。他强撑着半坐起来,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瓶药,倒出几粒赶紧扔到嘴里,双手握拳对着胸口不停地敲打,泪水一下子从紧闭的眼眶里溢了出来。
叶大铭嘴上一个劲儿劝女儿放宽心,可实际上,这几个月他的心并不比谁宽。儿子几乎分分秒秒都牵挂在他的心头,并且随着时间不断流逝,希望也在流失。越往后,想的越多,也想得越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