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醒心满面笑容跟着萍儿父亲走向妈妈。突然,他惊愕地发现,随着萍儿父亲步步走近,妈妈的神态在急剧变化,先是笑容陡然消失,继而是一脸疑惑,接着是瞪大眼睛的惊讶——惶恐——恼怒,直到仇人相见般满脸恨意,转过身去。而萍儿父亲似乎也很意外、尴尬和吃惊,他声音颤抖地轻轻叫了声:“小芸?!”
苏芸的身体,在萍儿父亲的呼唤声中抖动了一下,她猛地拉上被子,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
室内的空气顿时陷入凝固状态。萍儿父亲垂手低头,面色苍白地默立在床前。庄醒心一脸惊恐地看着妈妈的背影,脑子乱糟糟地不知如何是好。叶萍儿惶惑不解地看着爸爸和醒心妈妈,弄不清眼前是怎么回事。苏芸颤抖地躲在被子里,呼呼喘着粗气。
突然,萍儿父亲站立不稳地跪在苏芸的床前,大声叫道:“小芸,小芸,我是大铭,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啊!”
说完,他靠在床边失声痛哭起来。
庄醒心愈发吃惊地看着裹在被子里的妈妈、跪在地上的萍儿父亲,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和叶叔叔认识?妈妈为什么这么生气?叶叔叔为什么要跪在地上?他为什么要哭,说对不起?”
“大铭……叶大铭?叶大铭!”
五个多月来,他不止一次见过、听过这个名字,却从未放在心上,更没有把它跟妈妈和自己联系到一起,想到这儿,他感到心头一疼,像被烙铁烫到一样——从懂事起,他在心底一角常常想象却不愿见到甚至怨恨的人,其实早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且让他视为人生楷模,一再感恩和敬重。
痛苦中,他在想,干嘛要有今天?相见不如不相见,知道不如不知道,没有今天不是很好吗!他发觉自己在流泪,仰起头对着天花板,闭上眼睛。
头脑混乱中,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惊恐地瞄了一眼上前搀扶父亲的叶萍儿。这下坏事了,萍儿怎么办?不管怎么说,萍儿可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啊,自己竟然和妹妹结婚,并且还让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天啊,妈妈知道了怎么办?她爸爸知道了怎么办?周围所有认识的人知道了怎么办?
他感到胸口阵阵发冷,脑袋由里向外炸裂般疼痛,像是有人敲打弓弦,弹棉花似的一遍遍弹击他的脑浆。疼得他喘不过气,疼得他两腿发软,疼得他眼前发黑,疼得他想把肚子剖开,五脏六腑,统统拽出来乱刀剁碎,抛在那个一直让他痛恨不已的人面前。
他闭着眼,头脑空空地站在那里,像一具死去千年的木乃伊,挂着惨白的面具。突然,他听到妈妈声嘶力竭地吼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他木然地转过身,口中不停地嗫喏道,“都怪我、都怪我……”浑浑噩噩地走出房门,走出医院,走上街道。
天空,洋洋洒洒飘下雨水,一阵紧一阵的冷风横空扫过。猝不及防的人们,纷纷裹紧外套,加快脚步,寻找地方躲避,只有庄醒心不紧不慢、跌跌撞撞地走着,任凭雨水淋得透湿。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心中残存的唯一希望,就是找一个避开所有世人、避开周围一切的地方,让混乱不堪的大脑平静下来,让窒息欲裂的心脏卸下重负。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经常和叶萍儿散步的护城河桥上。眼前,已经没有了任何风景,只有灰蒙蒙的天空,一只落单的大雁发出一声又一声哀鸣。庄醒心攀上桥栏,没有任何迟疑,一头栽了下去。
命运罗盘一旦旋转起来,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意愿。
病房里,回过神来的叶萍儿,突然发现庄醒心不见了,感觉事情不妙,慌忙找到医生,请他们过去看护爸爸和醒心妈妈,自己赶紧追了出去。很快,路上就听到有人嚷嚷,一个年轻人不知为什么从桥上跳护城河自杀,被人捞上来,120正在抢救,好像不行了。
叶萍儿听到后,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千万不要是醒心哥啊,不会是、不会的……”心里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可不祥的感觉还是涌上心头,深一脚浅一脚向护城河桥跑去。
远远看到河堤上有一群人围在那里。叶萍儿迎面碰上几个低头默默走来的医生,她声音颤抖地问:“大夫,人怎么样啊?”
走在前面的两个医生停下脚步,看看她,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没有张口,绕过她匆匆而去。
叶萍儿跑过去,拨开人群,看到平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人,正是庄醒心。她疯了似地想扑过去,可是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她在泥泞中哭着喊着,爬到庄醒心的身边,伸手搂起他。庄醒心瘫软地斜倚在叶萍儿的胸前,脑袋向后耷拉着,两眼半睁半闭,嘴角的血拉着长线滴落在叶萍儿身上。
叶萍儿的泪水泉涌般流出,不停地晃动庄醒心,凄厉地呼喊:“醒心哥、醒心哥,你怎么啦?你可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啊!我是萍儿,我是萍儿,你快醒醒,萍儿来看你啦!醒心哥,醒心哥,求求你,睁开眼睛,我是萍儿,我是你的萍儿啊……”
叶萍儿捧着庄醒心的脸,惶惶地边看边喊,边喊边看,泪水顺着脸颊不断线地流。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走动,也没有一个人发声。所有人的心,都被她悲痛欲绝的哭喊声,震碎了。
“醒心哥——醒心哥——我是萍儿!怪我,都怪我,没注意,你为什么这么傻,出来,为什么不说一声,你为什么啊……”
哭哑了嗓子的叶萍儿,哑着嗓子继续哭,嘴唇颤抖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喉管发出时断时续的呜鲁声。几个女人看着心酸,流着泪过来劝,几次拉她起来,可叶萍儿死活不肯松手。
终于,泪哭干了,心哭碎了,梦哭醒了。叶萍儿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庄醒心湿漉漉的头发,一点一点抹去庄醒心额头上的水痕,俯在庄醒心的额前深深地吻了吻,对着庄醒心的脸看了又看。忽然,她撩起自己的上衣,似乎怕惊吓着他一样,轻轻地用胸脯堵住了他的嘴,随后,又像是怕别人抢走似的,紧紧把他搂住。
叶萍儿低下头,爱怜地看着庄醒心,张了张嘴,她想告诉醒心哥一个藏在心底一直没好意思开口的秘密。然而,她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一个字也吐不出,而她心爱的醒心哥,也永远听不到她说话了。
“醒心哥,我知道你最喜欢它,可是你知道吗,自从怀上我们的孩子后,看到你还跟孩子似的伏在我胸前,抚摸着你的头,我开始担心了,担心将来……”
第二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叶萍儿被送进了医院。听到噩耗的母亲和爸爸当时就双双进了抢救室。
六个月后,一个小男孩儿哭着喊着来到了这个世界,长的极像庄醒心。随着小男孩儿的到来,叶萍儿脱缰的思维慢慢转回正轨,只是,她一直执拗地把这个男孩儿叫作“醒心”,并且,除了醒心妈妈,不许任何人碰。
叶萍儿抹着泪,从梦中惊醒,蜷缩在被子里久久不敢动弹。尽管这个真幻难辩的梦魇并非第一次出现,还是让她惶恐得浑身冒汗,瑟瑟发抖。
过了好长时间,叶萍儿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一些。恍惚中伸手朝旁边一摸,庄醒心睡的位置空空如也,才下心头的泪水又扑簌簌夺眶而出。叶萍儿竭力撑起身,靠在床头,握拳敲了敲前额,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想缓解一下内心的剧痛,却没有任何效果。心,依旧在一跳一跳的痛,像刀在剐。
她想起床,逃离这撕心裂肺的思念,沿着一条没有光亮的小路向前跑,直到累倒趴下,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可是,全身酸软,不要说走路,似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把庄醒心的枕头抱在胸前,用鼻子细细嗅着他留下的气味,回想起三个月前,那个让她伤心欲绝的日子。
那天傍晚,叶萍儿告诉庄醒心,晚上她不能陪爸爸去医院看望妈妈了。原来,闺蜜小刘刚刚给她打来一个电话,说晚上要去“凤鸣九天”咖啡屋相亲,央求萍儿陪她去,帮她参谋参谋。叶萍儿知道闺蜜在这里举目无亲,虽然时间上跟父母见面的事情发生冲突,还是满口应允了她。
两人走进门上雕着金凤的咖啡屋,男方已经在约定的座位等候,就一个人。白白净净的圆脸,架着一副金丝圆框眼镜,微微上翘的嘴角,呈现一股莫名的笑模样。在方正前额的烘托下,头显得格外大。叶萍儿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举锤砸“宝”的王刚。只是眼睛比王刚小一号,且配置得有些靠里,把其它几官衬得非肥即大。
点头落座,双方简单自我介绍,寒暄几句后就都低头不再说话。一个自恋似的摆弄自己的手指,闪亮的红指甲,像镶在指尖的贝壳;一个不厌其烦地转动着面前的咖啡杯,杯子中间三只首尾相连的飞凤,随着转动,相互不停地追逐。
叶萍儿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虽说没经验,但还是看出冷场的原因,不是二人谈不拢,而是没找到能让双方互动的话题。闺蜜说不上两句话,脸就羞得通红。那位讲师也是个“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蔫货,光会“嘿、嘿”地傻笑。弄得本以为是电灯泡的叶萍儿反倒成了聚光灯,顾盼斡旋,挖空心思出话题。
还算好,场面渐渐有了起色,闺蜜的脸不那么红了,讲师的话也多了一些。感觉二人开始上路,叶萍儿几次想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不料闺蜜却像个到了陌生人家的孩子,死死拽着她的衣摆,不让她走。
看看爸爸出发的时间快到了,叶萍儿总感到不放心,生怕有什么事儿没做好。给闺蜜一个WC的暗号,跑出去给爸爸挂电话。爸爸说已经下楼正准备上车。她问给庄醒心妈妈的六样礼物是否都带齐了,爸爸呵呵一笑说:“全带上了,一样没敢留。”
“噢,老爸不会的。只是怕您拿漏了,谢谢老爸。”
叶萍儿立刻又给庄醒心去电话,告诉他爸爸已经出发了,估计十多分钟就到医院。两边的事基本落实稳当,这才舒了口气,稍稍安心。
进屋,叶萍儿发现二人又卡壳了。看她进来,闺蜜急忙投来求救的目光,叶萍儿心想,“这可不好,如果两个人有什么想法、顾虑,不好意思说,我在这里剃头挑子一头热,再怎么忙活也没用,并且拖得时间越长越不好。”
她略一沉吟,借故把闺蜜叫出来,问她觉得对方怎么样,有没有好感?闺蜜也爽快,红着脸点头说:“还行,虽然话少,但看着蛮顺眼,感觉人不错。”
“哦,那就好。第一次见面,难免生疏,以后慢慢话就多了。”
叶萍儿给了闺蜜一个鼓励的拥抱,心中暗想,“行,好事成了一半。”
闺蜜进去后,叶萍儿又把讲师请出来,顺便瞟了一眼闺蜜,发现她投来的目光里充满了“拜托”二字。瞬间让她感觉自己成了侠士荆轲,不是“刺”,而是替闺蜜捉“秦王”。
出来后,她仍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讲师憨厚地一笑,搓着手说:“还行,人很老实,就是感觉有点像小女孩似的,话不多,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你这个蔫货,居然会说对方话不多。”叶萍儿想到这儿,不禁噗嗤一笑说:“哦?你们俩一个是医生,一个是老师,人来人往的话都不应该少啊。难道你这个当老师的,平时上课也是这么惜言如金?”
讲师冲着叶萍儿“嘿嘿”一笑,“那倒不是,只是怕说多了不好。”
“为什么?”叶萍儿听他话中有话,觉得有些奇怪。
“以前别人介绍过两个女朋友,都是因为见面话多了些,结果都说话多的男人浅薄、没品,就再也不见了。”
“嗨,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凡事不能走极端,话多不好,那话少就好?我看未必。人长嘴,除了吃饭喘气就是说话,不管男人女人,我觉得还是健谈一些好。健谈的男人大多思维敏捷,见多识广,博学多才,聪明智慧,所以才有话。当然,健谈到话多,有时候会给人一种油嘴滑舌,不够沉稳、成熟的感觉。不过,我以为男人话多一点少一点不重要,只要品德不坏,有事业心,有责任心就是好男人。你还不是很了解,我这个闺蜜是个女人味很重,家庭感很强的人,人品也很好,跟朋友、同事在一起也是一个很合群、爱说话、懂分寸的人。刚才她说了,对你的印象不错。我看你们两个蛮般配的,但愿好事能成。”
听完叶萍儿的话,讲师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座位。叶萍儿没有跟过去,而是来到他们旁边的隔间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听到两个人逐渐打开了话路,并传出阵阵笑声。
突然,手机铃响了起来,低头一看是爸爸打过来的。她走到外边接通电话,却颇感意外,因为,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有些沙哑的声音,“请问,您是叶董叶大铭的女儿吗?”
“是的,有什么事?”叶萍儿感觉对方口气有异,顿时心慌得蹦蹦乱跳。
“请你立刻到省立医院来,你爸爸病倒了。”
“啊!刚才说话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叶萍儿莫明其妙得半天回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