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唱结束,庄醒心演出服也顾不得换,一溜烟跑上二楼,问到包厢的服务生才得知,几个人已从贵宾通道离开。他飞身几步跳下楼梯,追到大门口。
外面正在下雨,在门头霓虹灯的映射下,淅淅沥沥的雨丝显得格外细密。几个敞着头的年轻人,混杂在打伞的路人中,晃动着不紧不慢的身影,渐渐走远——没有一个是叶小姐。
庄醒心不情不愿地拉回目光,转眼注意到不远处的香樟树下,一位穿戴还算整齐的老人,弯腰弓背,正在翻动垃圾箱。从中掏出一个塑料瓶,拧开盖子口朝下倒了倒,放在脚下踩扁,丢进身边的一个编织袋。庄醒心心中一动,想过去向老人打听,可是,看到老人专心致志、半天不抬头的样子,又立刻作罢。
庄醒心懊丧地坐在前厅的沙发上,回想着跟叶小姐合唱时的幕幕情景,心里猫抓一样难受。抬手在脸上甩了一巴掌,恼怒当时没有放下一切追上去,万一错过这次天赐良机,她以后不再出现,那可真要后悔死了。
随后,更让他沮丧的是从包厢服务生、领班、场上主持人到大厅经理,甚至售票员、门童,凡是挨上边的人他都问了个遍,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包括最有希望知道叶小姐来历的老板——包厢服务生偷偷告诉庄醒心,昨晚叶小姐曾把老板叫到包厢呆了十几分钟——也是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
回到家,庄醒心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妈妈说说话,陪着看会儿电视,而是打了声招呼,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
苏芸的目光,跟随儿子的身影停留在虚掩的房门上。她看出,儿子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闷闷不乐,想独处,静一静。而且,她还听出,儿子连外衣都没脱,直接躺到了床上。
“醒心,累了的话,就洗洗早点睡。”说完,苏芸关上电视,盯着儿子的房门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庄醒心斜躺在床上,十指交叉枕在脑后,两眼茫然地对着天花板,脑海里走马灯全是叶小姐的画面。大多是演唱时面对面,交织眼神,传递笑意。
“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能再见到她吗?能跟她结识吗?她能看上我吗?去哪里能找到她?身边好像有保镖,身价肯定不一般。这么漂亮的女孩,肯定早有人盯上,会不会已经名花有主?据说来过好几天了,今天突然上场,是不是告别式演唱?如果是本市人还有机会,外地的岂不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这一夜,活了二十四年的庄醒心,第一次被一个女孩的点滴举止占据了心灵,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欲罢不能,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第一次为一个女孩辗转反侧,魂不守舍,直到天明。
“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让我碰到了你。不过迎面相遇的瞬间,我却永永远远记住了你。虽然,你不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但绝对是我内心最震撼的存在!”清晨,庄醒心打开很久没有落笔的日记本,写下心中火辣辣的感受。
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平生最难熬的一天,总算在分分秒秒中过去。临近傍晚,庄醒心再也忍不住了,跟妈妈说了声“有点事提前去,不在家吃饭了”,拿上一个苹果,跨上摩托车,比平常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歌舞厅。
把车停好,庄醒心没有进歌舞厅,而是来到街道对面的一个树池前,面对歌舞厅的大门坐了下来。他想确定一下,今晚,那位让自己闹心一天一夜的叶小姐是否还会再来。
歌舞厅前,人来车往,十分热闹。庄醒心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辆在附近停靠的轿车,细心端详下车的女人。可是,直到晚霞散尽,路灯绽放,也没发现叶小姐的身影。
一只脏兮兮的卷毛狗,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了过来。鼻子探案般沿着树池壁脚嗅来嗅去,绕到庄醒心的另一侧,抬腿对着池壁呲了泡尿。然后,仰起头,仿佛在观察庄醒心对它不雅行为的反应。发现庄醒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根本没在意它,才放心地趴在庄醒心的脚边。
不能再等了,按分计算的登台时间已经到了读秒的极限。庄醒心忽地起身向路对面跑去。那只进入瞌睡状态的卷毛狗似乎没料到这么快就发生变故,吓得嗷的一声腾空跳起,夹起尾巴一溜烟抢先蹿了出去。
庄醒心跑到路中间,发现路对面站着一只卷毛狗,正抬头坏笑地看着他。事情发生得那么严丝合缝的蹊跷,庄醒心稍一分神缓步,身后随即响起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他的大腿被撞了一下。撞他的是辆红色的“甲壳虫”车,瞪着两只雪亮的大眼睛停在他身边。好在刹车还算及时,只是稍稍有点疼,庄醒心歉意地朝驾驶室摆了摆手,顾不得回应驾驶员的喊叫,大步冲向歌舞厅。
庄醒心拐向后台,看到老板握着手机,在入口处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知道事情不好,想趁老板转身时溜过去,不料,才挪两步就被老板发现。
“怎么搞的,马上到,马上到,现在才到,不看看几点啦!”老板挥舞着手机,压低嗓音,狼一样咆哮。
“对不起、对不起,路上有事耽搁了。”庄醒心边陪着笑脸边逃离老板喷火的视线,到化妆室秒速完成上场的准备。
没想到,庄醒心第一首歌刚唱完,就有人献上一只装满鲜花的大花篮。花篮提手正中系着一根红丝带,带上挂着一只小金钩,钩上吊着一枚红色的心形卡片。半是吃惊半是好奇的庄醒心摘下卡片一看,上面写着几行秀丽的小字:“对不起,刚才不小心撞到您,但愿没问题。深表歉意。”落款是两个大写的字母“YE”。
“YE,叶?一定是叶小姐来了。难道刚才撞我的那辆车是叶小姐的?”一股暖流涌进庄醒心的心房,激情玫瑰瞬间绽放。
他抬起头,对着台前扫视了一圈,然后,面向二楼的包厢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朋友的花篮,谢谢您的问候!下面,我要把这首《十五的月亮》送给这位尊贵的朋友和所有来宾。”
这一夜,庄醒心的嗓子像火箭发动机一样强劲,尾音拉高轻而易举就上去,博得全场长时间的喝彩。原先安排的几支歌唱完,他又主动献唱了两首,而且,在台上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无论怎么蹦都不累。
庄醒心的兴奋劲儿,现场观众波浪似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把老板乐得下巴肉直打颤,露出后槽牙的大嘴咧到脑后。然而,庄醒心不知道,就在听完《十五的月亮》为他鼓掌时,叶小姐接到一个电话,神色一惊,当即匆匆离去。
随后几天,庄醒心每晚都提前赶到歌舞厅,却再也没有见到那辆红色甲壳虫。二楼正中的那间包厢,也始终处于幽暗静默的未用状态。
这天,也是叶小姐包场的最后一天,庄醒心下台发现,手机里有一长串未接电话,都是母亲的号码。
“妈妈知道我在演出啊。一定有什么急事,否则不会打这么多电话。”
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庄醒心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颤抖着手给妈妈回话。正在回拨,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一看,又是妈妈的号码,接听,是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请问,您是‘儿子’吗?”
“儿子?嗯、嗯,是的。请……”对方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请你马上到省立人民医院来,你妈被车撞了!很严重,正在抢救!”
“什么?被车撞了,在抢救?!”庄醒心的脑神经顿时被齐刷刷切断。他呆呆地站着,忘记正在喊叫的电话。
“喂、喂!你在听电话吗?这是你妈的电话。在省立人民医院急诊室。快点!”对方停了两秒钟,又大声喊了起来,“喂!喂!听到了吗,省立人民医院急诊室,快点!快点!”
电话那头的话音刚落,回过神的庄醒心慌忙问:“哦、哦,省立人民医院急诊室?”
“对!赶快!”
“是,我马上到!”
他一边拨通老板的电话,一边骑上摩托车朝医院方向疾驶而去。
苏芸是一所双语幼儿园学前班的唱歌老师。由于待人和蔼可亲,细致周到,无论是孩子还是家长都喜欢她。今晚,她应邀参加一个孩子的生日party。party结束后,她谢绝孩子家长用车送的好意,步行回家——距离不远,最多20分钟就能走到,况且她本来就有晚上外出散步的习惯。
谁知,在横穿一条道路时,被一位酒老爷当家的小年轻驾驶的汽车撞出几米远。当场昏迷。送到医院检查,发现手臂、肋骨等多处骨折,后脑颅骨开裂并伴有出血。
听说妈妈伤的这么重,庄醒心两腿抖得站不住,靠在墙上痛哭起来。面对医生递过来的病危通知书和手术单,他惶恐地闭上眼睛,不敢看,不敢接,更不敢签字。在医生一再作出会竭尽全力抢救的保证后,才哆哆嗦嗦把字签上。
庄醒心忐忑不安地盯着手术室的大门,除了反复祈祷老天保佑妈妈外,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备受煎熬地等待。
从记事起,庄醒心就没在医院里过过夜。每次到医院,都是看完就走,生病再严重,大夫再要求,妈妈再怎么劝,死活不干。除了不喜欢医院阴郁、沉闷的气氛外,更多的是在心理深层:生怕因为身体不好,被妈妈抛弃在医院,成为没人要的孩子。
第二天中午,灯箱上的“手术中”终于消失,一辆运送病人的钢架车从手术室平稳推出。庄醒心瞪大眼,冲上前,“大夫,是我妈吗?手术怎么样?”
“是的,手术很成功!”医生摘下口罩,淡淡一笑,抹了把脸,随即换上一层忧心的凝重。“不过,你妈伤的比较厉害,术后还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度过危险期才行。”
虽然医生的话像块巨石压在心头,但是,能从监护室门上的玻璃窗看到妈妈,时不时有医生进去看护,庄醒心逐渐减轻了心理负担。后半夜,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的他,歪倒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
“醒心、醒心……”突然,一阵凄厉地呼喊声传来,充满了求救似的惊恐。是妈妈的声音,庄醒心边回应边跑了过去。
昏暗的灯光下,苏芸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两手向前对着空中乱抓。庄醒心站在门口,伸头扫视了一下屋内,没发现什么异常,立刻奔向妈妈。然而,妈妈像没看到他一样,仍旧在喊他的名字。
“妈,我来啦,在这儿。”庄醒心抓住妈妈的手,像握到一块冰,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碰到庄醒心的手,苏芸不再呼喊,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庄醒心凑近一看,发现妈妈在流血,枕头、被子、床单上,到处是斑斑血迹。
庄醒心惊恐地掏出手机,想拨打急救电话,可是手机没电了。妈妈的手机翻了几遍也没找到。他转身跑出门,想向邻居求救,却发现左右两边都是墙。他立刻朝楼下飞奔,慌乱中一脚踏空,从楼梯间的窗户摔了出去。
阴云密布的天空,到处漂浮着冰块,并且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把他裹成一个冰团。他感到闷得喘不过气,想把压在胸口的冰推开,可是无论怎么使劲,手就是抬不起来,身体也不听使唤。低头一看,下面空荡荡的,竟然什么都没有,只剩一个头颅,悬在空中……
“喂,小伙子,天亮啦。”有人在喊。
庄醒心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打着寒颤朝下张望,惊喜地发现身体还在,只是不确定跟头颅是否还相连。
他感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脸,一位有些年纪的女人正低着头朝他微笑,双手按着一根木棍头抵在下巴上,神态像极了妈妈。
“小伙子,走廊凉,别感冒了。”接着,她又关切地问,“你妈情况怎么样?”
看到女人胸前挂着一块“省立人民医院清洁工”的工作牌,庄醒心才彻底回过神。
“谢谢阿姨。还好,应该好些了。”庄醒心慌忙起身,让阿姨清扫。不料两条腿用力过大,上半身几乎平躺着从椅座滚了出来。多亏阿姨反应快,弓腿上前把他挡住,不然当场出丑。
透过监护室门上的窗口,看到母亲依旧平静地躺在那里,庄醒心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过,想起刚才那个血腥的梦,心里还是不住犯嘀咕,替妈妈担心。
医生检查完苏芸的身体,庄醒心尾随她到办公室。请求医生告诉他,妈妈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用笔尖扫描看完两张检查记录,合上夹子,把笔插回笔筒。双手扶着桌沿,两根中指快速敲了敲桌面,然后,看着庄醒心沉稳地说:“现在,你妈妈的状况正趋于稳定,碰到她偶尔有一点反应,这是一种偏乐观的表现。但是,不要说目前……嗯,目前才几天,说预后是好是坏还太早。颅脑外伤后期发展千变万化——受各种因素影响和制约——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不仅是我们这些普通的外科医生,就是颅脑创伤救治方面的权威或专家也无法确切回答。尽管最近几十年国内外颅脑创伤康复治疗手段有了长足进步,仍远远不够……嗯,这么说吧,各种手段中,起关键性、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她颅脑受伤的程度和自身修复和恢复的能力。当然,具体说到你妈妈目前的情况,她的生命体征总体是稳定的,不仅仅是看法上的乐观。相信她会度过难关。”
虽然医生的话没有达到庄醒心的心理预期,也没有打消他的担心和疑虑,但医生平静的神态、平稳的语调和两次强调“稳定”的说法,还是给了庄醒心莫大的慰藉。
庄醒心回到监护室,默默地注视着妈妈。这时,他的内心升腾起一种从没有过的强烈渴望——渴望妈妈坐起来,像以前在家那样呼唤他,“醒心,回来了,先去洗个手,再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