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回到医院已近午夜。庄醒心悄悄推开房门。灯还亮着,叶萍儿和衣躺在陪护的床上,已经睡着。
庄醒心蹑手蹑脚走到母亲的床前,原本放在母亲枕边的一沓衣服不见了,细细一看,已经穿在母亲身上。而且,他还发现,母亲换下来的衣服都已洗好,整整齐齐挂在窗外,看来,也是叶萍儿代劳了。
庄醒心心头一热,踮起脚跟,屏住呼吸走到叶萍儿的床前。熟睡中的叶萍儿,像一瓣顶着露珠、蕴着馨香、含羞带怯半展的花苞,侧卧在幽幽的夜色中。一头还有些湿气的乌发,软软水水、瀑布般散落在枕头上。曲线优雅的面部,白皙如雪的肌肤,纤长曲翘的睫毛,娇嫩欲滴的红唇,在灯光的映射下,像一只垂下柔软羽翼的白天鹅,栖息在碧澄的湖水中。
看着叶萍儿娇憨的睡姿,听着她细匀的呼吸声,万千感慨涌上庄醒心的心头。
“越是美丽的女孩,越是容易想象自己生活在绝美无暇的梦境中。像天鹅湖里的睡美人,等待心中的王子出现,在甜蜜的亲吻中醒来。可是,萍儿啊萍儿,我并不是王子,更不是什么白马王子,我不过是一个社会地位低下、为了生存四处漂泊的歌手。除了青春,一无所有,将来,我能给你什么呢?”
庄醒心弯下腰,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此刻,叶萍儿娇艳迷人的脸庞离他是这样的近,毫无防备,俯首即至。突然,一阵万马奔腾的冲动猛烈撞击他的胸膛,蛊惑他摘下这朵心仪已久的玫瑰。
庄醒心赶紧闭上眼,直起腰,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息迷乱的心境,用理智克制住欲望。因为他知道,即使夜深人静,心灵里那双道德的眼睛,仍然是睁开的,注视着自己。他稳了稳心神,再次弯下腰,把散落在叶萍儿唇边的一绺头发轻轻拿开,小心翼翼拉上毛巾被给她盖好,悄无声息退出房间。
庄醒心感到有些疲惫,像奔波了一天的人力车夫,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抬眼看向走廊那头的电子钟,时针已经移过表盘的最高点,他心中一惊,陡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探视叶爸爸——还没做,赶快起身。
来到门前,庄醒心看到里间的房门露出一道光亮,“看来,叶叔叔还没睡。”他伸手想摁门铃,又怕夜深人静造成惊扰,用手轻轻推了一下房门,发现虚掩着。来到里间的门口,他依旧没有摁门铃,而是用手在门上轻敲了两下,屋里立即传出两声短促的回应:“哦、哦。”
“叶叔叔,是我,庄醒心。”
叶爸爸靠坐着,扭头向门口张望。发现只有庄醒心一个人,立刻眉头紧皱,呜哩哇啦问起话来。庄醒心半听半猜知道他的意思,急忙走过去说:“叶叔叔,您放心,萍儿在我妈的房间睡下了。我今晚有事出去,刚回来。”
庄醒心这么一说,叶爸爸紧张的脸色才有所缓和,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后,看了看墙上的表,发觉时间有些晚,赶紧拿起扣在被子上看了一半的书,插上书签合拢,放在枕边。对站在一旁的庄醒心笑笑,指着屋内的另一张床,示意庄醒心过去睡。
看到那张床的边柜上放着镜子、梳子和一些小饰品,庄醒心明白,那是叶萍儿的床。尽管他听叶萍儿说过,爸爸办的是特护,她很少在医院里过夜,可还是有些迟疑,总觉得未奏先斩睡别人的床,尤其是一个女孩子的床,太过冒昧。可是,把叶萍儿叫回来睡,他更不忍心。“叶叔叔,谢谢您。不用了,我就在外面的沙发上睡吧。”
早上,睡梦中的庄醒心感到脸上有些痒,伸手挠了挠,又翻身睡去。随即,耳朵上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在爬,他惊慌地伸手一抓,身后立刻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叫:“哎呦,我的手!我的手……”
庄醒心吓得手一松,一咕噜爬起身,才看清叶萍儿站在一旁,咧着嘴,皱着眉,甩着手,直喊痛。他立刻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慌忙说:“对不起,萍儿,我不是故意的,实在对不起。”
边说,边指了指里间的房门。叶萍儿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喊痛,可还是蹙着眉,一只手快速地揉搓着另一只手。
看到叶萍儿“嘶嘶哈哈”一个劲地吸凉气,庄醒心不免紧张起来,急切地问:“捏得厉害吗?我看看。”
“不让你看。”叶萍儿嘴上说着,却把手伸了过去。原本白皙的几根手指,都已经泛红。
看到庄醒心一脸惶恐尴尬的神情,叶萍儿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压低声音说:“没事儿,疼一阵儿就会过去。——欸,醒心哥,昨天你会不会觉得我好傻,突然哭起来,还哭成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梨花带雨,很可爱啊。”回过神来的庄醒心露出一副坏坏的笑容。“只是——”
“只是什么?”听不到下文的叶萍儿,用猴急的眼神央求。
“只是……只是可惜,闻到香妃幽幽淡淡的香气,却没尝到公主的百味之王。”
“百味之王?什么百味之王,不准使坏哦。”
庄醒心看她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想知道什么意思吗?”
“想。”叶萍儿坦诚地看着庄醒心。
庄醒心伸手在叶萍儿的眼睛下面,由上至下点了几下。
“眼泪?”叶萍儿半信半疑地反问。
庄醒心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揉了揉眼睛,把手放在鼻子底下。
“噢,我知道了,是咸……盐。”
“聪明。”
“言不由衷。”叶萍儿斗嘴地回了一句,“其实,我只是说着说着不由想起一些往事,情不自禁,有些伤感。印象中,老爸一直很忙,老妈也不太管我。常常想有个哥哥该多好,带我玩,爱我、疼我、娇我、惯我,就是动不动骂我、训我都好……”说着,叶萍儿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萍儿父亲房间传出一阵短促的咳嗽声。庄醒心赶紧给叶萍儿使了个眼色,整理一下衣服,跟在叶萍儿的身后,进到里面的房间。
萍儿父亲靠在床头,正用目光迎接他们。叶萍儿快步走过去,娇声娇气地说:“亲爱的老爸,睡好啦?”
“嗯。”叶爸爸点了点头。
叶萍儿发现父亲的眼睛来回盯着自己的手,赶紧说:“没事儿,老爸,不疼,刚才我是在吓唬他呢。”
她伸出另一只手,在父亲眼前晃了晃,然后撒娇地抚着父亲的脸,“昨晚我在他妈妈那里,不知怎么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天亮醒过来我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么静啊,没听到老爸打呼。翻身一看,才发现是阿姨的房间,难怪那么静。”
看着女儿,叶爸爸不仅眼神里满是慈爱的笑意,而且嘴巴也跟随女儿的说话声时张时合。
“老爸,我们出去吃点东西,等下再回来陪您,好吗?”
叶爸爸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又冲着站在床尾的庄醒心抬了抬手。
出来后,叶萍儿对庄醒心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老爸似乎从一见面就喜欢你。虽然他说话不利索,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对你有好感。以前,他一直不让我和男孩子多交往,总是担心我,说我太单纯,太软弱,没有一点自我保护能力,很容易上当。还夸张地说‘现在社会太乱,太复杂,太不安全,你这条美人鱼要小心哦,不然很容易被坏猫叼走。’可是我和你刚认识就一起去看他,他却为什么不反对呢?这些天,他好像还希望你来。”
“是的,我也有感觉。可能我和你爸前世有缘吧。但是,你爸肯定没看错,从小妈妈就教育我,不论文化高低,做人首先要本分,要有道德,有爱心,有礼貌。遇事不能光顾自己,也要想到别人,尊重别人。在外面,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妨碍到别人就是自己的错。有错知道认错才会改错,才不会再犯错。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很自强,这么多年带着我,从来没有说过苦、说过累。小时候不懂事,也想不到。长大了才慢慢体会到,妈妈一个人把我带大,真的很不容易。”
“醒心哥,你对爸爸有印象吗?”
“没有。”
庄醒心转过脸,看着叶萍儿,加重口气说:“萍儿,我认为,爸爸不仅仅是一个血缘关系的称呼。所谓爸爸,首先应该是一种责任,对妻子的责任,对子女的责任,对整个家庭甚至家族的责任。没有责任感的人就不该当爸爸。尽管我不知道当年他和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他是为了一个女人离开我们,不,是抛弃了我们。他太对不起妈妈了,害了妈妈二十多年。我一辈子都不想提他,不想见他,宁可去死,我也不会原谅他。”
叶萍儿听庄醒心这么一说,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提到父亲。后悔刚才不该问,不该触碰他心底那块伤疤,“醒心哥,别生气,是我不好,惹您伤心了,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萍儿,我并不怪你。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希望能有爸爸带我,爱我,关心我,做错事骂我、打我都可以……小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爸爸,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我就想哭,想跑过去当那个孩子……多少次我做梦,梦见自己像他们一样,跟爸爸、妈妈一起逛街、去公园、玩游戏。放学回来,扔下书包,扑到爸爸的怀里。”庄醒心目光涣散地看着屋角,说话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低,最后成了几乎难以听清的喃喃自语。
叶萍儿被他失落的神情弄得伤起心来,鼻子酸酸的,闪闪发亮的泪滴迅速在眼角聚集。
“醒心哥……”叶萍儿打破沉默,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几张餐巾纸递给庄醒心,瓮着鼻音低声说,“醒心哥,我们去吃饭吧……不开车……走着去……好吗?”
庄醒心抬起头,歉意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萍儿。这些事,我一直闷在心里,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连妈妈都没有,怕她伤心。”
二人吃完早点,特意跑到步行街的“芸香居”买了两盒“芸香蟹黄卷”。萍儿说,爸爸病倒之前,除了应酬,每个周末都会专程到“芸香居”点一份“蟹黄卷”吃,而且吃得一干二净。称赞它“过齿留香”,是小吃中的“皇帝”。
“有一次,我跟老爸一起来吃。我说老爸你这么喜欢吃,一两天来一次或者每次多点一份就是了。老爸说,喜欢吃的东西千万不能多吃,那样容易吃腻,也容易把胃口吃坏。好东西要想长时间品尝,就不能一次吃个够,隔一段时间再吃才有想头,细水长流才能保持新鲜感。”
“你老爸说得不错。我妈也是这样说。从小,我就喜欢吃妈妈早上现做的烙饼,面和的稀稀的那种,散点葱花,往热油锅里转圈一摊,立刻就熟,软软的,香香的。有时中午我还想吃,妈妈轻易不给我做,说再好吃的东西顿顿吃也会吃腻。那时不理解,总以为是妈妈嫌麻烦,不愿意再做。有两个晚上,我馋的忍不住,趁妈妈不在家,偷偷自己做。像妈妈那样和了半碗面,弄点葱花在里面,做熟了,可一吃就是不行,怎么也没妈妈做得那么松软,好吃。”
“是啊,”叶萍儿瞪大眼睛,咽着口水,“等你妈妈醒过来,去你家吃一次好吗?”
“没问题,只要妈妈回家,你去吃多少次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