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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萍儿一觉醒来，窗外已是大亮，床头的小闹钟，胖乎乎的时针指上了八点。洗漱完毕，她打开房门侧耳听了一会儿，楼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觉得奇怪。下楼轻轻推开爸爸的房门，一股浓浓的酒气伴着重重的鼾声迎面扑来，叶萍儿感到鼻孔里痒痒得直想打喷嚏。进去一看，那张临时小餐桌已经收拾干净，摆放在墙边。难得为红颜一醉的爸爸，带着一脸猪肝色，仰面朝天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床毛毯，睡的正香。她蹑手蹑脚推开爸爸卧室的门，伸头进去，看到苏芸蜷睡在爸爸宽大的床上，粉粉的脸冲着门，双臂前伸，一副少女般的娇憨之态。再一看墙边，好吗，一溜摆着四个空酒瓶。看来，两个人一定是边喝边聊了一通宵，刚睡下没多久。想到这儿，萍儿生怕把他们惊醒，赶紧掩好门悄悄退了出去。
回到楼上，叶萍儿拨通了庄醒心的电话，兴冲冲告诉他新房昨天已经布置妥当，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接电话时，庄醒心正从书店出来，边走边看刚买的《育儿指南》，“昨天下午法慧大师跟我说，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藏书整理登记工作做完，感到很满意，让我这几天再核对一遍，把藏书目录补齐交给他，就可以回家休假了。”
庄醒心陪同法慧大师回来后，大师对他做的事重新作了安排，除了上午参加一个小时集体诵经外，其它时间就是整理、登记寺里的藏书，也没有什么硬性要求。
隔个两天，法慧大师会把他叫过去，在一起说一说世间因缘善恶之事，有意无意地引导他善看世事，善待世人、善结世缘，将来即使离开普陀寺，也要时时处处牢记“慈悲为怀”，继续保持善根福德的因缘，告诫他“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所以每个人都需要帮助，勿以善小而不为。”
一回到寺外的住处，庄醒心马上又变成了脱去僧服的世俗之人，多半时间花在了网上，查看有关养育孩子和照顾产后女人的知识。而这，正是法慧大师让他到寺外独居，“法外开恩”给他更多空余时间的用心所在。
“醒心哥，回来前记得买些礼物送给法慧大师和寺里的朋友，买什么你看着办，我马上打一万块钱给你。不要忌讳什么寺规，也不要问法慧大师，一问什么都买不成。哦，还有，昨天我帮妈收拾东西时，发现一些婴儿装和童装，她说都是你小时候穿的，留下做个纪念……”
“什么，那些衣服还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看到过，跟妈说不要了，卷巴卷巴都扔进了垃圾箱，没想到还是被她捡回来又留下了。”
“我数了一下，一共五套，两套婴儿服，三套童装，还有几件单的，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妈说里面有两件还是用爸的旧衣服改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要。我这个老妈，有时觉得她像个孩子，傻傻的，想不通。搬家就是弃旧迎新，可她新的来了旧的还不扔，还当宝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唉，真拿她没办法。”
“我觉得妈是对的。过去的东西，不管是用的还是穿的，往往包含着一段岁月，代表着一段经历，寄托着一段情怀，有了这些东西，睹物思情，我们才会联想起更多的事情。妈也说了，闲着没事的时候，会把这些小衣服拿出来看看，想想你小时候的模样，上次她和老爸在一起聊天，说来说去差不多说的都是你。”
“可能老人都这样吧。算了，萍儿，妈既然坚持要留就让她留着吧。”
“是的，她说其他东西可以不要，这些衣服不能扔，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你知道妈怎么想的吗？她说这些衣服都是全棉的，挑一挑还想给孙子穿。唉，妈妈啊妈妈，真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无私、最可爱的人。”
“我的妈呀，儿子穿完孙子穿，多少年了，还能穿吗？”庄醒心边说话边仰面朝天翻了个夸张的白眼。
“到时候再说吧，妈也是一番心意，只要没害处就行。”
庄醒心回来后，叶萍儿先是以“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该休息休息”的借口，请了一个保姆，把苏芸从一日三餐的操劳中解脱出来。继而，又采取请钟点工的方式，把洗洗刷刷打扫卫生等杂碎琐事包了出去。然后有意劝苏芸多出去走走锻炼身体，暗中则安排司机“顺路”把她带到爸爸那里。
这天上午，叶萍儿陪苏芸来到叶大铭的住处，迎面碰上准备外出的柳玉绾，虽然二十多年没再见面，苏芸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只见她身裹一件勃艮第红的平绒旗袍，左胸和右腰部绣着两朵枝蔓相连的月白色牡丹，肩上披着一条印有绿孔雀的大红丝绸披巾，蓬松微卷的头发，斜插着一枚四周镶满白色水钻的玛瑙红蝴蝶。除了炫目的大红嘴唇外，脸上化着精致高冷的妆容，挺胸昂首，一副华丽的贵妇气派，又像是刚刚走完一场秀。看到二人，柳玉绾的目光陡然一亮，先是在苏芸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神情漠然地转向叶萍儿，含笑轻声问道：“萍儿，肚子这么大了，快生了吧？”
“是的，预产期就在这个星期。”
“噢。男孩女孩？”
“不清楚。”
“其实，男孩女孩都一样，长大孝顺就行。”说完，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摇了摇，扭动腰肢，昂扬离去。叶萍儿回头，从她屁股一左一右的摆动幅度，看出了她心中洋洋得意的程度。
听到“咔、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苏芸暗暗松了口气，“太好了，她没认出我。”继而，心里又酸楚楚得很不是滋味，“难道我的变化那么大，她竟然没认出来？！”
苏芸没料到，她完全想错了。实际上，柳玉绾不但清楚迎面走来的这个女人是谁，而且还知道苏芸已经不是第一次登门了。这次相见，是她掐准时间故意制造出来的“偶遇”。为了见面时让苏芸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她特意精心妆扮了自己，并且，还故意装作没认出苏芸，让苏芸为自己的容貌改变太大而难受。不仅如此，还有更让苏芸想不到的，就在两人相见的那一瞬间，表面平淡的柳玉绾内心却在诅咒，但愿地上裂开一道无底的大缝，让苏芸掉进去，连同楼上的叶大铭。
看到苏芸和叶萍儿挽着胳膊进来，叶大铭劈头就问：“小芸，刚才碰到柳玉绾了吧？”
“嗯，是的，可她好像没认出我。”
“哦！是吗？那样更好，省得担心。”叶大铭的语气显得有些含含糊糊，接着他又问，“萍儿，醒心回来了吗？”
“回来啦。”
“什么时间回来的？”
“昨天下午。”叶萍儿随口答道。她不想伤爸爸的心，实际上，庄醒心已经回来十多天了。
“噢。准备在家呆多长时间？”
“他说至少能呆到孩子满月。”
“哦，那就好。你们那栋楼快住满了吧？”
“我们那个单元今天又搬来两家，现在每层都有人住了，还有几家正在收拾，准备这两天就搬过来，估计春节前差不多就住满了。”
“那好，人多热闹有生气，不像我这里冷冷清清的。”
“就是怕您冷清，我和阿姨才隔三岔五过来看您。别急，等我给您生个孙子就放您这儿，到时候，恐怕您想清静都清静不了了。”
“只要有孙子带，再吵再忙再累我也愿意。”
“我知道老爸带孩子有经验，我就是老爸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可是老爸，那是二十年前了，您现在身体又不太好，孩子万一皮起来……”
“不光是你，醒心我也带过，没那么难。”叶大铭嘟囔着插了一句，叶萍儿听得出，爸爸的话一半是说给苏芸听的。
“对，醒心你也带过，没那么难。吃喝拉撒睡都归我，抱着耍两下、逗两下就完事了，那是带孩子？还好意思说？”
看着阿姨像数落孩子一样数落爸爸，爸爸却乖乖地坐在那里，偷偷拿眼角瞟阿姨，一副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样子，叶萍儿在一边只想笑。
叶萍儿看得出，爸爸不是怕而是心悦诚服地尊重阿姨。阿姨性情温和，是个话不多但能说到点子上，有一说一绝不胡搅蛮缠的人。妈妈不一样，为人傲慢，不但嘴碎而且无理搅三分、得理更不饶人，是个喜欢和人一争高下、纠缠不清的人。爸爸也不是怕她，而是无奈地让着她，不愿意和她针锋相对硬碰硬，以免两败俱伤。所以，叶萍儿一比较，打心眼里认为阿姨才适合爸爸，能给爸爸带来安宁、幸福和欢乐。
回到家，苏芸当晚做了个梦，一个噩梦。夜色朦胧，她抱着醒心站在窗口等叶大铭回家。随着两声熟悉的喇叭声，大铭的车稳稳地停在了楼下，就在大铭伸出一条腿准备从车里出来一刹那，地上突然裂开一道大缝，把叶大铭连人带车一起吞了进去。目睹惨剧的苏芸吓得差点昏过去，回身把醒心扔在床上，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等她飘飘落地一看，地面完好如初，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在她转来转去四下寻找叶大铭之际，楼上传来一阵婴儿惨痛的啼哭声，她抬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家里失火了，熊熊燃烧的火苗已经喷到窗外。她不顾一切地往楼上狂奔，就在她冲进家门的一瞬间，一个穿着大红旗袍的女人抢先抓起醒心，扭曲着脸冲她“哈哈”狂笑，说了句“庄芸，去死吧！”带着孩子飞出窗口。苏芸无暇多想，穿过烈焰跟着跳了出去，可是，那个女人连同醒心都不见了踪影。“醒心！醒心！大铭！大铭！”她在楼下心急如焚地拼命呼喊，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回音。
忽然，她听到醒心的声音，似乎从身后传来，“妈、妈，你怎么了？”她转身一看，屋内灯光通明，醒心和萍儿正一脸惶恐站在床前。看到苏芸睁开眼，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醒心立即轻声说道：“妈，别怕，是我和萍儿，刚才是不是做恶梦了？”
苏芸定了定神，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虽然心里仍旧慌得不行，可她不想吓到两个孩子，尤其是马上要生孩子的叶萍儿。赶紧笑了笑，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做了一个有点吓人的梦。只是个梦，没关系，你们放心回去睡吧。”
预产期前一天的傍晚，刚闻到饭香，叶萍儿突然感到腹部下坠疼痛，一阵比一阵厉害，苏芸和庄醒心慌忙把她送到医院。办完住院手续，苏芸才想起来，赶紧给叶大铭打电话，说萍儿已经到医院准备生产了，她和醒心都在医院，叶大铭说马上赶过去。挂断电话，苏芸想了想，走进病房跟萍儿说：“萍儿，我跟你爸说你已经在医院待产了。”
“他没说什么时候过来？”
苏芸看了一眼庄醒心，对萍儿说：“他说马上就赶过来。”
听说叶大铭要来，庄醒心坐在一旁，低头迟疑再三说：“妈、萍儿，我肚子有些饿，想出去吃点东西，等下给你们带一些回来。”
叶萍儿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冲苏芸使了个眼色说：“阿姨，您也饿了吧，要不然跟醒心哥一起出去吃点儿。”
“我不饿，你自己去吃吧。”苏芸应道。
庄醒心出去后，叶萍儿对苏芸说：“阿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醒心哥应该不再拒绝和爸爸见面，只是他不想在这里等他来。”
苏芸拉过叶萍儿的手，拍了拍说：“阿姨知道。唉，但愿他们父子能早日和好，省得让人看着老是揪心。”
一老一少说话间，叶大铭走进病房，扫视了一下，神态有些不解地问苏芸：“小芸，醒心呢？”
“他去外面吃东西了，可能快回来了吧。”叶萍儿替庄醒心解释道，“忙着送我，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他饿得招架不住了。”
“噢。”
叶大铭脸色顿时释然。他让值班护士把妇产科的医生请来，问了问女儿住院时检查的情况，医生大致介绍完，说：“叶董，您女儿和胎儿的情况都正常，预计产期很可能在明天，最晚后天。”
叶大铭和苏芸送医生到门口，见庄醒心大兜小袋地提了不少吃的、喝的走过来。看到叶大铭，尽管面无表情，还是客气地点了点头。进屋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说了声“谁饿谁吃，东西买得多，我出去打个电话”，转身就走。
看着庄醒心快步离去的背影，叶大铭心里百感交集，他多么希望儿子能停留一会儿，最好能跟他搭一二句腔，可是儿子没做任何停留。不过，今天终于看到儿子了，他心里还是感到欣慰。
“小芸，今天柳玉绾拐弯抹角提起你，问最近几次来的女人是不是你。我跟她说是，并且告诉她，庄醒心就是我和你的儿子。她好像并不在意，笑着问你是不是特地找过来的，是不是准备破镜重圆。我没理她，随便她怎么想。还说，请你原谅她这个做妹妹的，第一次见竟然没认出来，回头一想才觉得有点眼熟，像是你。说这么多年没见面了，有机会的话想跟你好好聊聊。”
“是啊。一晃二十多年，再见面都老了。不过，认出来也好，再碰到面能说说话，省得每次去，心里别别扭扭的。”
“阿姨，这下你就不用忌讳了，以后去爸爸那里，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聊了一会儿，叶大铭看看表，起身说：“萍儿，我就不在这儿陪你了，打个电话，让醒心回来吧。”
叶大铭不想让儿子一个人在外面长时间晃荡。
“嗯，好。老爸，醒心知道您要来，出去后没等您走就回来，虽然没跟您说话，但起码说明他不再拒绝跟您见面了。这是个好开头。我觉得不要着急，由他慢慢来好了。”
“呵呵，谢谢萍儿，爸明白，自己儿子，只要他好，怎么样都没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