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房出来,叶萍儿立刻给公司的法律顾问去电话求助。
听说庄醒心走时没带手机,一直没消息,也没和其他人联系,下步如何办,法律顾问也感到有些棘手。他踌躇一会儿,建议说:“你们家人再仔细想想,他最有可能去哪里?其次是与庄醒心手机里的人和认识他的人再联系一遍,请他们多多帮忙寻找。还有,就是赶紧跟警方联系,超过48小时可以算人口失踪。通过警方调取庄醒心出走沿途的监控,可以摸清他的去向。行动越快越好,以防发生不测。”
第二天中午,警方传来消息。说通过查看那晚庄醒心从医院里出来沿途的监控,发现他好像喝醉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在大街上走。中途,有两个年轻人绕到他前面一撞,推推搡搡地把他打倒在地。庄醒心像木头人一样,不在乎也不反抗,等那两个人走远了,站起来又晃晃悠悠往前走。二十点十一分四十九秒,他上了玉南河大桥。后来,桥两边的监视器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一位出租车司机曾到警局反映。那天晚上八点多钟,送乘客出城路过玉南河大桥,快到桥中部时,远远看到桥右边好像有个人。因为天黑有雨,视线不太好,也就半分钟左右车子到了那个地方,扫了一眼,人行道上空空的没见到人影。因为车上有乘客,又下着雨,也以为看错了,就没下车,也没太在意。今天早上看了警方发出的协查通报,仔细想了想,觉得那天还是没看错,是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人。
醒心哥失踪、两位老人重病在床,还有公司里的事、肚子里的事,一股脑全部压过来。这时的叶萍儿,才深深体会到什么叫焦头烂额,什么叫左右为难,什么叫痛苦煎熬,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日没夜寻找失踪的庄醒心,已经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凶多吉少的预感更让她伤心欲绝,整日以泪洗面。可是每天她还要强打精神,强装笑脸去面对两个躺在病床上还不知情的老人。心里流着泪、淌着血,却还得想方设法编造合适的理由哄骗他们,生怕他们禁受不住失去唯一儿子的打击。而且,还有一件更要命的事在折磨她,那就是孕期反应越来越厉害。
也许是这些天太劳累、太焦虑、睡眠太少的缘故,不想吃东西,恶心,呕吐,想睡又睡不安、头痛欲裂——所有折磨人,让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感,忽地一下全部袭来。原本就偏瘦的叶萍儿变得瘦骨伶仃,整天浑身无力,可意识中,又不得不竭力强撑,不敢倒下。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鼓励自己要坚强勇敢,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为了这个家,哪怕天塌下来也得顶住。
“唉,萍儿,阿姨真后悔,不该当他的面发你爸的脾气。我也是太伤心了,憋了二十多年,突然看到他,火一下全冒出来了。”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心早已麻木。唉,继续麻木就算了,也不会让醒心感到难堪。都是阿姨不好,你跟他说,妈希望他立马回来。”
“醒心来电话了吗?生爸爸的气不能连妈妈都不见啊,也不能不给妈吗来电话啊。他是不是病了?”
每次,面对苏芸焦急的表情和问话,叶萍儿都以“关机了”、“心情不好”、“跟朋友出去了”等等,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管能不能站住脚。以后怎么办,她心里也没底,只能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是哪儿了。
欢乐日短,愁苦夜长。三个多月来,在桥上凭空蒸发,生死不见人的醒心哥,像一块巨石压在叶萍儿的心头。几乎每个夜晚,她都会做和庄醒心有关的稀奇古怪的恶梦,吓得她在哭声中醒来。但也有几次,她梦到庄醒心回来了,还是走时穿的那套衣服,模样一点都没变,搂她,摸她,亲她,笑她……可是醒来后,又陷入传说“梦是反的”惊恐中。
由于长时间没见到庄醒心,似乎感到事情不太好,叶大铭和苏芸都陷入沉默。叶萍儿在一旁说什么是什么,不再多问。就这,叶萍儿还是不敢告诉他们“真相”。因为,她明白,她所知道的真相,其实也是一个无法说得清的“真相”。
“要是能一直躺着,什么都不想也不醒该多好。呸!呸!乌鸦嘴,那不成活死人了。”放下枕头,回过神的叶萍儿看了看表,“唉,又九点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想到上午还要去医院陪伴病床上的爸爸和醒心妈,尽管肚子大得行动不便,还是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衣服还没穿好,手机响了,是公安局刘警官打来的。
“喂、喂,是叶萍儿吗?昨天我们辖区派出所破获了一个抢劫、盗窃团伙。在搜查嫌疑人住处时,发现了一些钱夹和银行卡,其中一个钱夹里,发现了庄醒心的身份证和照片,队长说请你尽快过来认领。”
听到这个消息,叶萍儿几近绝望的心灵一下燃起了希望之火。匆忙穿好衣服,顾不上收拾屋子,湿毛巾抹了一把脸,开车直奔公安局。
接过身份证和钱夹,翻出那张自己和庄醒心紧紧相偎的照片,叶萍儿心头一热,泪水“唰”的夺眶而出,滴滴嗒嗒落在照片上。刘警官介绍说:“经过对几名嫌疑人的初步审问,钱夹是庄醒心出走那天晚上,被他们偷走的。就是监控里那两个冲撞庄醒心的年轻人。那天傍晚,他们外出得手几件东西往回走。碰到庄醒心,看他一个人光着头淋着雨,走路摇摇晃晃,以为是酒喝多了。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就故意冲撞过去。闻到没有酒味,打他也不还手,猜测他可能是嗑药了,纠缠中借机窃走了他的钱夹。”
刘警官告诉叶萍儿,最近他们又陆续收到沿河各地警方及一些单位、居民反映的线索,但都跟庄醒心对不上号。现在各种可能性都依然存在,警方绝不会放弃,仍将作为重点继续追查。
事已至此,对叶萍儿而言,与其听到不好的消息还不如没消息。没消息,心中起码还有一线希望,还有一些好的盼头。
走出公安局,叶萍儿拿出庄醒心的身份证端详起来。照片里稍带稚气、显得有些陌生的庄醒心,正用平静的目光跟她对视,嘴角微翘地像是在问:“我们认识吗?我的身份证为什么在你这里?你为什么用这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难道你就是我梦中的另一半吗?可你是我妹妹啊,怎么可能!”
叶萍儿叹了口气,把身份证放回钱夹,顺手把那张二人的合影抽出来。看到庄醒心带着甜甜的笑意与她对望,叶萍儿紧皱的眉头瞬间散开,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旋即又收了起来。人立刻又回到现实,哀伤的巨石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醒心哥、醒心哥,你在哪里啊?已经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回来?你听到我每天千遍万遍的呼唤吗?你知道我和爸爸、阿姨有多想你,多担心你吗?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干傻事啊,没有你我真说不好将来怎么活下去。你也应该知道,还有四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刚到这个世界就没有父亲啊。当年,爸爸那么早离开你们,你应该深知没有父爱的孩子的万般苦痛。
“醒心哥,我知道,你我是从几乎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走过来的。我风平浪静的生活经历,对以往生活层层叠叠的记忆,注定想象不到你所经历的痛苦甚或绝望的感受,也触摸不到你内心深处日积月累形成的道道伤痕。我也知道,落差的命运造就了你我落差的性格、落差的心理,一旦突然面对填平落差的现实,反而难以接受,需要时日调整心态,才能适应。如果你现在还是难以接受,还要延宕一些时间,随你,多长时间都行。只要你平平安安,在哪里都行。
“醒心哥,虽然我弄不清你现在在哪里,可我相信你是平安的。昨天,我又专门去了一趟悬嵒寺,烧香叩拜,祈求你早日平安归来,祈求爸爸、妈妈身体尽快康复,祈求我们的孩子健康平安来到人世。昨天,犹豫再三,我还是在寺里为你求了签,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求签,摇出的是一支中上签。解签的师父告诉我,有劫难,但已平安度过,最多年内即可水落石出。对师父的说法,我立刻就相信了,深信不疑。晚上,我还告诉了爸爸和阿姨,他们也相信,还说等你回来以后,一定去佛寺好好感谢那位师父。”
叶萍儿挺着孕身,站在公安局的大门前,闭着眼,双手合十握着那张合影照祷告:“醒心哥,但愿像你说的那样,悬嵒寺烧香灵验。我希望解签的师父说的更准、更灵。”
自从听说庄醒心最后消失的地方是玉南河桥,叶萍儿再也没有上过那座桥。生怕到桥上忍受不了失去醒心哥的痛苦,会追他而去,那样,可就连累了自己和醒心哥的孩子。孩子虽然还没有诞生,但已是一条鲜活在自己身体里的生命,是自己和醒心哥爱的结晶、爱的见证、爱的延续。无论如何,舍弃自己千遍都可以,绝不能舍弃孩子一次。
但是,今天她鼓起勇气要到桥上走一趟。她想去直面醒心哥消失的地方,寻找、呼唤、祈求醒心哥早日平安归来,希望下一秒能出现奇迹。
按照那位司机的说法,叶萍儿竭力压抑住满腹忧伤,来到桥中部庄醒心消失的地方,凭着墨绿色的栏杆,朝下张望。宽阔的江面,显得十分平静,三艘满载货物和河沙的大船,悄无声息地从桥下首尾鱼贯而出,哒哒哒地滑行在太阳抛撒的碎银中。船外空寂,没有人影。
洪亮的钟声,从下游河岸的临江寺传来,震撼人心,原本平静的江面似乎也被敲击得抖动起来。听着悠长的钟声,看着顺水渐行渐远的船舶,似曾经历过的场景,让叶萍儿的思绪一下回到三个多月前,那个空中到处浮动着花草清香气味的月圆之夜。
那天,办完结婚登记手续,醒心哥非要外出庆祝一番。从饭店出来,看到一轮满月挂在天空,在手机上一查,才知道是阴历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难怪月亮这么圆,这么亮。二人兴冲冲地商定跑远些,出城到二十公里外的天女湖去赏月,那是一处著名的原始地貌风景区,也是省级明令保护的湿地。
经过玉南河桥,看到桥边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叶萍儿不禁有些心动,扭头对庄醒心说:“醒心哥,咱们不去天女湖了吧,那边有些偏僻,不安全。桥上人多热闹。我们就在桥上走走,既可以水中赏月,还可以看两岸的万家灯火,好不好?”
庄醒心也有此意,点头笑道,“好。只要有美女相伴,不是和尚赏月——光对光,去哪儿都行。”
叶萍儿一把方向,调头回到桥边把车停好,二人十指相扣上桥。
阳春三月,不冷不热、不湿不燥,是一年中最舒适、最宜人的时节。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来到桥上散步、游玩,享受祥和、美好的夜景。十几、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多是三五成群,结伴而来,时而勾肩搭背,时而相互追逐地嬉笑、打闹。穿着时髦的少女不放过任何拍照时机,背对着桥栏和桥上过往的车辆,摆出各种姿势、造型,飞速变幻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年纪稍大的一些人们,多是夫妻一起,推着、抱着或是领着孩子,有的搀扶着老人,一路说说笑笑,随意前行。
来到桥的中部,叶萍儿发现对面桥边有一大堆人,像在围观什么。好奇心顿时发作,拽着庄醒心的手,快步走了过去。透过缝隙,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低头跪在那里。脖子上挂着一张大白纸,上面一行用粗笔描着四个大字“寻父启事”,下面有几行小一些的字,写着父亲的姓名,哪里人,身份证号码等等。
身前的地上,铺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大纸,一角摆着一个中年男子的照片,另一角摆着一个学生证和身份证。纸上大意写道:父亲三年前来本地打工,快一年没有和家人联系了,只是偶尔寄点钱回家。母亲急得病倒了,自己无奈,只得暂停学业出来寻找父亲。到了这里才知道父亲打工的工厂已经倒闭,工人四散不知去向。在外奔波了一个多月,没有打听到父亲的下落,身上的钱已经用光。家在千里之外的山西临汾,只得求助解决回家的路费,或者买一张车票也可以,留下您的联系电话,以后一定奉还。最下面一行写着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
围观的人们,有的放下几元钱,有的摇头走开。两个老人在圈外小声议论,“唉,谁在外都可能遇到难处,能帮尽量帮。可是,最怕又是个假装可怜骗钱的,给完了钱感觉被当猴耍。前段时间,我在汽车总站就碰到过一个女孩子,年纪跟他差不多,穿着运动服,背着书包,跪在那里,用头发遮着脸,身前地上放着一张纸,写着什么‘没钱回家,求助路费’等等,我心一软,撂给她20块钱。没想到,后来在火车站广场又碰到她两次,还是那身衣服,那张纸,那样跪着。听知情人说,远处好像有人在看着她,等着收钱。你说钱给的膈应不膈应。心里那个别扭劲儿,还不如不给。”
“是的,好心成了驴肝肺,谁不难受。所以……”
庄醒心拉着叶萍儿离开人群,到一旁说:“萍儿,快查一查,今晚还有没有到临汾的车,咱们帮他买一张车票吧。”
叶萍儿打开手机一查,还有两趟。
“那就帮他买一个小时后的那趟吧,让他早点到家。”
说完,他立刻钻进人群,让男孩把脖子上挂的纸摘下,拿着身份证来到叶萍儿身旁。叶萍儿通过网上售票,成功给男孩买了一张当晚的卧铺票。男孩做梦一样,有些不太相信,继而看了叶萍儿手机上购票成功的回执,激动得要给叶萍儿跪下。庄醒心伸手把他拉住,又掏出二百元钱,给他路上用,男孩死活不要,说刚才大家捐的钱足够了。
庄醒心提醒他说:“快跟你妈联系一下,报个平安,就说今晚坐火车回去。”
男孩红着脸说:“我的手机欠费,已经停好几天了。”
“没关系,用我的打好了。”庄醒心掏出手机递给男孩。
男孩拨通家里的电话,刚叫了声“妈”就泣不成声。随后哽咽着说,一直没有找到爸爸,带的钱用完了,手机欠费也停了。刚才碰到两位好心的哥哥姐姐,给买了今晚回家的火车票……
通完话,庄醒心催促男孩赶紧打的往车站赶。男孩过去把两张纸三下两下卷了起来,刚要撕掉,想了想,又把那张“寻父启事”摊开,挂在桥栏上。这时,庄醒心已经帮他拦住一辆出租车,递给司机一百元钱,说剩下的钱找给男孩好了,回身又硬塞给男孩二百元钱。男孩流着泪,一个劲作辑说:“谢谢哥哥姐姐,回家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把钱还给你们。”
“没多少钱,不用还了,祝你平安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