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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哥，我确实想认女儿。可是，我患乳腺癌已经到了中晚期，说不定什么时间就会恶化，我不想让她知道，因为，那样只会给她带来新的永远抹不去的伤痛。我在离世之前能够找到她，看到她，知道她在很好的人家过着很好的日子，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即使到了那边，对她爸爸也能有个放心的交代。谢谢叶大哥！”周玉萍并拢双腿，对着叶大铭，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叶大哥，我现在唯一的请求就是不要跟她说我还在人世，没必要给她增添无谓的烦恼，拜托了，叶大哥。”
看到叶大铭点头应允下来，周玉萍才站起身，捧起叶大铭的手亲了一下。然后，擦去眼泪，调整好情绪，笑了笑说：“再见了，叶大哥，我和她爸爸的在天之灵，都会永远感谢您、保佑您的。”
周玉萍来到镜子前，拢了拢头发，抹了抹脸，整理一下衣服，深情地看了叶大铭一眼，转身快步推门出去。
过了一会儿，叶萍儿敲敲门，把头伸进房间张望了一下才走进来，问：“老爸，阿姨走了？”
“嗯，走了。”叶大铭目光直直地盯着屋顶，似乎还没从刚才相见的情景中走出来。
“什么时候的救命之恩啊，我怎么没听老爸说过？”
“十几年前的事儿，我都忘记了。她的小孩在河边玩，不小心掉到水里，附近没有人，差点淹死，我刚好路过，跳下去把孩子救起来，送回家。我只是碰巧救人而已，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她竟然还念念不忘地找来，非要再次当面谢我不可。”
“我觉得应该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更当终身相谢，对吧，老爸。”
“对、对，你说的话，爸听着都对。诶，萍儿，醒心这两天来电话了吗？他在那边情况还好吗？你都快生了，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庄醒心回来，叶萍儿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能来看看爸爸，即使表面应付一些也好。可是，包括苏芸出面，无论怎么劝都不行，庄醒心就是坚决不去。为了怕叶大铭伤心，苏芸和叶萍儿达成共识，把庄醒心这次回来的事先瞒住，不告诉叶大铭，只说跟庄醒心一直电话联系。
“昨天下午，醒心哥来电话说今天陪法慧大师去南华寺，参加一个和惠能大师有关的佛教讲座，可能要三五天才回来。”
“南华寺？我去过。在韶关，佛家敬它是禅宗祖庭，寺里最出名的是唐代六祖惠能的真身。传说惠能不认识字，悟性却极高，聪明绝顶，‘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他的偈语，后来创立了南宗。”叶大铭突然煞住话，有些不好意思说，“嗨，爸爸一说，卖弄似的又扯远了。萍儿，满打满算也就个把月了，看看合适的时候让醒心早点回来，起码要提前一个星期。爸爸的意见是孩子尽量不要让保姆带，万一出点事扯不清，还是自家人带放心，可是我和他妈身体这样，就是想干也干不了多少。”
“谢谢老爸，没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做，您就放一百个心好了。不过，老爸，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奇怪，您说是十几年前救了那个女人的孩子，她怎么突然又跑这么远来谢您呢？她怎么知道我们家住哪儿？”
“可能是听原来的邻居说的吧。她是到这边办事，多年没见了，顺便来看看我，告诉我被救的那个孩子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家里……”
外间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叶大铭的话。萍儿问：“谁呀，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主治医生，手上拿着两张纸，一脸笑意，快步走到床前说：“叶董，检查结果出来了，恢复的不错，情况比较理想。再住两天，把药用完您就可以出院了。”
“是啊，谢谢，又麻烦你们这么长时间。”
出院这天，苏芸来到医院，一边帮叶大铭收拾东西一边说：“大铭，回去后我就不方便过去了，有时间你就出来走走，到我这儿来，好吗？”
想起当年叶大铭被抢走“私奔”的事，苏芸的心头就阴云密布，不想也怕见到柳玉绾。
“没关系，你去就是了，有什么方便不方便。你来我往，就是一般的邻居朋友都可以，何况我们以前还是夫妻呢，现在又都是单身，谁也管不着，交往也很正常。”
“嗨，大铭，正因为如此，即使你们离婚了，我和她认识，去了以后说不定更会惹麻烦。”
“小芸，不要想得太多，我和你在一起跟她没关系。离婚后，我跟她最多是萍儿放假回家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平时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她过她的，我过我的，谁也不欠谁，谁也不管谁。”
“是的，阿姨。”叶萍儿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说，“老爸说的不错，人首先应该为自己活着，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总是顾忌别人怎么说、怎么想。老爸身体还在恢复期，也得有个人照顾啊，您总不能忍心让他孤苦伶仃的，身边连个吃药倒水的人都没有吧。”
“可是……唉，你说的也是个事儿。”
“不然，阿姨……”叶萍儿扭头看向爸爸。叶大铭举起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嘴巴一撅一收地做着唇语，叶萍儿立刻明白，说，“……干脆和老爸复婚算了，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相互之间照顾。”
“我同意。”叶萍儿的话音刚落，叶大铭立刻表态跟上。
憋在嘴边多日，一直想说却没脸说的话，被女儿说了出来，叶大铭甭提多高兴了。他竖起大拇指频频向女儿无声叫好，“好丫头，老爸没白疼你，关键时候站出来替老爸说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浪浪打在心弦上，叶萍儿直愣愣的一句话，把苏芸几天来想看又怕看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两片红云顿时飘到脸上。可是，苏芸立刻想到儿子，想到儿子因为叶大铭消失了五个多月，想到儿子宁死也不愿意认叶大铭的态度，不由满心惊恐。
庄醒心这次回来，在苏芸百般劝说下，答应对佛寺的承诺期一到就回到她身边。现在，如果因为这件事儿子又翻脸不回来了，那带给她的必将是无穷的后悔。“我不能为了自己，让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儿子再次失去，无论如何不能。”想到这里，苏芸口气坚决地说：“大铭，一日夫妻百日恩，照顾你是应该的，我没意见，可是，复婚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听到苏芸直截了当地拒绝，叶萍儿不禁一愣，看着爸爸不再说话。叶大铭心里倒有几分准备，知道庄芸拒绝自己十有八九是因为庄醒心。虽然他很想让庄芸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但牵涉到儿子，他绝不会让庄芸为难，也不会跟儿子抢他妈妈。此刻，两人的心思，如出一辙：儿子比自己重要，为了儿子，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舍弃。
叶大铭释然地笑了笑，说：“小芸，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没关系，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无条件听你的。我亏欠你和醒心二十多年，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从各方面来弥补你们，包括感情。能弥补多少，尽量弥补多少，实在弥补不了的我也只能继续欠着了。唉，谁让我当年鬼迷心窍作出亏心事呢。”
“大铭，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吧，不要再责备自己了。我不需要弥补。命运让我们分开，又让我们重逢，并且让醒心和萍儿成为夫妻，我们还是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为好。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醒心平安回来，生活不要再起波澜，至于你我的将来，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
听着苏芸多少带有伤感的话，叶大铭和叶萍儿都不再吱声。过了好一阵，还是苏芸叹了口气，打破沉默。“好吧，大铭，时间不早了，东西都收拾好了，我送你回家，顺便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听苏芸说送他回家，叶大铭立刻来了精神，让萍儿通知司机赶紧过来接，那个急迫劲，好像生怕晚了苏芸会反悔一样。
车到别墅门口，叶萍儿回头告诉苏芸：“阿姨，到家了。”
以前，庄醒心跟苏芸闲聊时，曾说过叶萍儿的家独门独院房子很大，可苏芸还是没想到院子会这么大，房子这么气派。下车后，叶萍儿朝围墙边的车库张望了一眼，凑到叶大铭跟前说：“老爸，车不在，一定是出去了。”
叶大铭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没吭声，笑着上前招呼苏芸：“小芸，走，一起上去。”
苏芸有些迟疑地站在那里，抬头朝楼上看了看。
“小芸，楼上现在除了保姆张妈没其他人。中午就在这里吃饭，我让他们出去买点现成的，家里再做两样。”
苏芸一转眼，看到楼前的花坛，立刻被吸引住。她回头问：“这不是芸香吗？种这么多，长得这么好。”
“不错，小芸，正是你最喜爱的芸香，我一直在种，就等你来看呢。”
叶大铭的一句话，让叶萍儿恍然大悟，一下解开了她嘀咕多年的谜团：老爸为什么这么喜欢芸香。明白了家里为什么一直都种着这种既不名贵也不惹眼的花草，并且，只有它是老爸一年四季亲自照料；为什么每到芸香花开时节，老爸常常会站在花坛边，看着金黄色的花朵发愣；为什么每年芸香花开和结籽，老爸都会站在花坛边照几张相。原来，老爸内心深处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阿姨，透过这种始终保留阿姨喜欢的花草的方式，含而不露地表达对她的思念和牵挂。
叶萍儿被爸爸对阿姨厚重恒久的爱深深打动了，可是，想到别人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爸爸和阿姨却是有情人各在一方，爸爸还撕裂着心和妈妈过了这么多年，不由又为爸爸和阿姨心酸不已。看着爸爸在苏芸的搀扶下缓缓行走的背影，叶萍儿在心里默默祷告：“尽管老爸和阿姨把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多年时光错过了，但愿他们能够在未来的岁月里找回失去的一切。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让情牵魂绕的生命烈焰交织在一起，燃烧到永远。”
中午，叶大铭拿出两盒包装精致的红酒，兴奋地向苏芸介绍说，这是他三年前去法国带回来的，酒名叫“奥比安”，但法国人称它是总统之爱。在法国喝过两次，一次是法国朋友请客，一次是回请法国朋友。浪漫的法国朋友介绍说，这种酒因为酒性柔软，口感淡雅，是最适合跟红颜共饮的美女酒。这种魅力无穷，容易让人迷醉的红酒进口到中国后，中国人给它取了一个更撩人心魄的名字，叫“红颜容”。
在叶大铭和叶萍儿的一再请求下，苏芸同意倒了少半杯，试着喝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口酒，“嗯，清爽，味道是不错。”苏芸赞许地点了点头。
几口酒下肚，兴奋劲上来，叶大铭和苏芸滔滔不绝地话越说越多。叶萍儿不想打搅他们，悄悄起身走了出去，关上门。
人的记忆真的很神奇。平常，对过去生活的印象，大多是零散、模糊、残缺不全的碎片，有的甚至完全想不起来。可是，一旦和那些有过共同经历的人在一起，相互启发、触动、补充，记忆的碎片包括一些似乎很小的生活细节，都会从脑海中源源不断地浮现出来，连缀、拼接成一件又一件完整的往事。这时，你会惊讶地发现，其实往事的记忆并没有消失，而是岁月静好地躺在我们大脑的某一个角落，由于各种原因，我们屡屡经过却没有下意识地走近那个角落而已。
打开回忆的开关，叶大铭和苏芸聊得最多的还是庄醒心。许许多多有关儿子出生前后的生活细节，让他们说起来津津乐道，听起来津津有味。
苏芸提起一次孩子突然拉肚子，稀里哗啦半夜拉得没动静了，迷迷糊糊的两个人吓得抱着孩子就往医院跑，求医生救命。医生检查后却笑着告诉他们，没事儿，孩子只是闹肚子拉完睡着了。叶大铭笑苏芸当时吓得乱蹦直哭，苏芸则回应说，你还不一样，抱着孩子没跑几步腿就软了。
说着说着，叶大铭突然涨红着脸说：“小芸，有件事我一直没敢说实话，怕你害怕，也怕挨骂。有天晚上你还没回来，醒心仰面朝天躺着，我逗他玩，拿起一颗糖豆丢到他的嘴里，谁知他一下被卡住啦，直翻白眼。我吓得的脑袋嗡地炸开了，伸手想往外抠，觉得不对，赶紧抓起他的两条腿倒拎起来，在他的后背拍了两巴掌，糖豆才吐了出来。我真吓坏了，现在想起这件事，后背还会发冷。”
“好哇，原来是这么回事。隐藏这么多年，你还好意思说。回来后我问你孩子背上的手印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是怎么告诉我的，记得不？”
“不记得了。”叶大铭一脸憨相装糊涂。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说有蚊子围着孩子叮，赶了几次还是飞回来，急了就一巴掌在孩子后背上把它打死了。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是轻轻拍的，孩子都没哭。可我问你怎么好像有两个手印，吭吭唧唧地回答不上来，气得我在你后背，替儿子狠狠打了两巴掌。可那两巴掌打上当了，你这个家伙在笑，我却手疼得差点哭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