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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姑姑和叔叔一再劝说，庄醒心终于答应姑姑提出的三个要求。一是代表家族经营公司。庄醒心提出了一个月内家族找人接管，期满即去普陀寺的条件，最终妥协同意姑姑提出的三个月期限。二是保持公司股份的完整。庄醒心可以订立个人“遗嘱”，分配名下继承的遗产，但有生之年不做任何实质性分配。三是撤回捐赠承诺，以捐助香火的形式代替。庄醒心去普陀寺当日，公司捐助普陀寺香火费二十万元，以后每年公司将按以此折算出的净利比例，捐助给佛寺。
庄醒心拄着双拐回归，公司里的人鼎沸议论了两天就消停下来，只有一个人例外，她的心境不但无法平抑，而且，几乎每时每刻都像在炭火的炙烤下度过。这个人，就是与庄醒心同衾共枕的乔希雅。
人生有时候，怕什么就来什么。自从庄醒心宣布给她四千多万股份，虽然还差一步之遥，乔希雅还是沉浸在灰姑娘摇身一变成公主的美梦之中，并且，把这个喜讯偷偷告诉了妈妈。当时妈妈就告诫她，“不要说没到手，就是到手的钱，有时也不一定是你的。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往往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
妈妈说的有没有道理？有道理，相不相信？不相信，这就是乔希雅当时的想法。她怎么都没想到，几个大字不识的妈妈，竟然会一语成谶。
庄醒心一个急刹车，曾经许下的诺言转眼作废，四千多万说没就没了。从即将戴上千万富翁金色光环的阔小姐，瞬间变成手握画饼的穷丫鬟，那种落差挤压产生的疼痛感，几乎让乔希雅瘫跪在地。尽管心头的牙齿咬得嘎巴响，恨不得生吞了那两个搅局的老男女，可是她明白，仰人鼻息的人生，最大的无奈就是“打落了牙齿，只能往肚里咽。”
庄醒心上班第一天，乔希雅走进庄醒心的办公室，热情洋溢地送上一句，“心哥，您这是名正言顺的强势回归，真好。”
“强势回归？”庄醒心酸楚地在心里问，捏了捏不听使唤的大腿，想不出自己的回归，什么地方能跟“强势”挂上钩。
所有来人都离开后，庄醒心环顾了一遍办公室，目光停在了办公桌的一角，那里摆放着一幅宝宝三周岁的纪念照。照片里，虎头虎脑的宝宝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前，转身回头，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略带讶异地注视着照片外。庄醒心把照片夹拿过来，默默地看着儿子，泪水一滴接一滴落在照片的护套上。
“儿子啊儿子，爸爸真的真的好想你。是爸爸对不起你，让你小小年纪就遭遇不幸，爸爸日日夜夜想弥补这天大的过错，就是用爸爸的命把你换回来都行。可是，除了梦，爸爸只能这样无奈地看着你，想你，念你，连同你妈妈，唉。”庄醒心抚摸着照片里的儿子，心头泣血，痛如刀割。
“叮铃铃。”一阵电话铃声。庄醒心放下照片，拿起手机一看，是肖立龙打来的。“董事长，刚才接到一个电话。下午四点，市建委领导带队要来我们政务新区工地检查住房建设安全、质量和卫生情况，您看，怎么安排？”
“肖总，你来接待和全程陪同吧，我就不去了，等下我让办公室小李过去帮忙。重点是把人员、机械和设施的安全先自检一遍，同时，把工地物资规整好，把环境卫生搞好。要不要就餐，在哪个饭店，还需要什么，你看着安排。检查过程中有什么问题，能现场解决的就解决，解决不了的，记下来，我们一起商量，看看下步怎么解决。”
放下电话，庄醒心又拿起儿子的照片，仔细擦拭干净，然后，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原处。
庄醒心缓缓拉开办公桌中间的大抽屉，想看看里面叶萍儿遗留的东西。可是，抽屉刚打开一道缝，他像被魔法刹那定身一般，停止了动作。
“你是谁？为什么坐在我的位置，打开我的抽屉？”
分明是叶萍儿的声音，已经熟悉得无需分辨，可听起来却是那么的冰冷、陌生。他抬起头四下张望，房间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他低下头，看着抽屉，顿时失去继续拉开的勇气和力量，手无力地从屉钮上跌落，身体重重倒在座椅的靠背上，眼神涣散地盯着桌边的雕花。
眼前这张造型简练、宽宽大大的办公桌，萍儿曾经跟他说过，是爸爸十几年前花了一万多块钱买回来的。桌子的面板和抽屉，都是用整块紫檀木拼作，三面桌壁用手工精雕细刻着松、竹、梅、兰、牡丹、莲花和鲤鱼跃龙门等图案。后来，爸爸还特地买来一块厚玻璃覆盖在桌面上，防止使用过程中对桌面造成损伤。桌子买来时，还配有一把同样宽宽大大的紫檀木雕花椅，爸爸舍不得多坐，每年一到夏、冬季，跟桌子一起上油打蜡保养后，就收起来放到仓库里，说是让椅子休息休息。
“爸爸说他当年看到这套桌椅时，不是当办公品，而是作为艺术品，从欣赏和收藏的角度买下的。现在不说木料，光是雕工一万多块钱也买不来。后来，曾经有人登门出价十万，加到十五万想买，爸爸直接封死说就是出二十万、三十万也不会卖。”叶萍儿的话犹在耳畔。
庄醒心再次坐起身，叹了口气，一下把抽屉完全拉开，一个厚厚的标着“工作日记”的大本子映入眼帘。他伸手捧出放到桌上，翻开一看，里面刚刚写了六页，第三页的日期正是出事那天。一共满满地写了四页，前面记的是新区工地的工程进展和建材物资当日到货情况，公司资金情况，以及那天在市里参加企业年会的概况。后面的两页多，记录的都是与人攀谈时，听到的爸爸的一些往事。叶萍儿感慨地写道：“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年会，第一次听到这么多人怀念爸爸，第一次听说爸爸这么多往事，第一次知道爸爸有这么多默默交往的朋友，也第一次深刻明白爸爸为什么能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蓬勃向上。爸爸已经走了三年多，我作为他的女儿，竟然被大家这么认可、看重，说明爸爸不但是一位成就卓显的实干家，更是一位让大家敬重的长者，一位颇具人格魅力的儒雅男人。一直期望醒心哥能继承爸爸的长处，把公司接过来做得更好、更大，告慰爸爸的在天之灵。可是，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最后那句话的下面，重重地划有两道横线，直直插向句尾那个几乎占据了两行空间的大问号。
庄醒心的眼睛，在最后那句话上梭巡了一遍又一遍，那两道力透纸背的横线，那个突兀凌厉的大问号，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普陀寺的“梵钟”。
普陀寺大雄宝殿前的钟楼上，悬挂着一口四尺多高的“梵钟”，铭文显示是清朝道光年间铸造。闲暇时，庄醒心常常瞒着法慧大师，偷偷跑上钟楼，替师兄撞钟。每当槌顶与钟壁触碰，发出震撼天地的轰鸣时，他都会呆呆地盯着钟上刚刚被自己撞击的地方，不自觉地陶醉在钟声里。震颤的钟声带来的冲击力，让他产生一种从头顶到脚底，每一块骨骼，每一片肌肤，每一根血脉都被穿透、被洗涤、被净化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在钟声里透明、气化了一般，胸中溢满犹如醍醐灌顶后的清新之气。
师兄不止一次被他痴迷钟声的模样逗笑，揶揄他“说话、唱诵的声音那么洪亮，又这么喜欢撞钟、听钟，前世不是东海的蒲牢也一定是南海的大鲸。”
庄醒心恍如看到伏案的叶萍儿，正用笔作槌，狠狠撞向她心灵深处铸满问号的梵钟。袅袅余音化成殷红的液体，从笔尖流到纸面窄窄的横线上，细听，细看，声声、字字不断地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啊，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命中注定还是胡作非为造成？”庄醒心从冥思中醒来，喃喃自语地抬起头，目光又落在桌角儿子的照片上。
“爸爸，妈妈呢？妈妈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呀？好多天没见到妈妈了，我想妈妈，我要妈妈。爸爸，是不是宝宝不听话，妈妈生气不要宝宝了？以后我一定乖，一定听话，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爸爸，求求你了，去把妈妈找回来，好吗？”照片里的宝宝，瞪着一双噙满泪水的大眼睛，祈求地望着庄醒心。
“好儿子，乖，妈妈没生气，也没走远，就在你身后，一直跟你在一起。是爸爸不好，不该离开你们那么久，那么远，现在，爸爸再怎么后悔也没用了，也许，只有死才能见到你们。”庄醒心闭上眼睛，泪如泉涌，弯弯曲曲顺着脸颊滴落。
“当当当”，一阵迟疑地敲门声，很轻。庄醒心只顾伤心，没有在意。
“当当当！”敲门声再次响起。随后外间的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问道：“心哥，心哥在吗？”
庄醒心坐起身，匆匆擦干眼泪，应道：“在。”
“心哥，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乔希雅走进来，盯着庄醒心的脸，关切地问。
“没有。希雅，坐，有事吗？”
“肯定有事，而且是好事，想不想听。”乔希雅卖关子地抿起嘴。
“好事，什么好事？”庄醒心脸上浮现些许笑意。
“我刚从医院做B超回来，医生偷偷告诉我，可能是个男孩。”
“真的！”庄醒心眼睛一亮，伸手示意乔希雅过来，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
“心哥，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宝宝，我也想。可是没办法，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给你生一个跟宝宝一样聪明、漂亮的儿子。”乔希雅紧紧搂住庄醒心，几滴眼泪穿过庄醒心的脖颈，落在他的心头。
时光，不经意中飞快流逝。尽管姑姑用了缓兵之计，还是没有软化庄醒心皈依佛门的坚硬决心。他似乎是掐着指头算日子，三个月还差十天，就开始一个又一个电话催促姑姑。姑姑被逼得没办法，只得按约定提前两天带了庄醒心的堂哥叶淼来接管公司。
公司的事情弄妥后，姑姑亲自开车把庄醒心送往普陀寺。挺着孕肚的乔希雅依依不舍地非要送到底，坐在车后座上，一路哭成了泪人。
因为是二度回归，普陀寺在门前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欢迎仪式，法慧大师亲自率领寺内一干僧众来门外迎接，了尘师兄则代表法慧大师上前搀过庄醒心。
“去又回，了空，你的佛缘真是比师父还重啊。”一句感慨，道出法慧大师发自心底的无奈。
“师父，”庄醒心双手合十，朝着法慧大师鞠了一个躬，说，“师父，了空再结佛缘，非因本世缘，而是在续前世追随师父敬佛之缘，与诸位师兄结谊之缘。”
“了空，她们……要不要一同到寺内歇息歇息。”法慧大师看着庄醒心身后的两个女人。
叶萍儿出事后，法慧大师断断续续从了尘和庄醒心那里听到一些消息。之前，法慧大师对叶大铭中年辞世就一直感到十分惋惜，虽然谋面不过一次而已，可他对谈吐儒雅的叶大铭印象深刻，也颇有好感。当年，为了表示对叶大铭的敬重，也为了感谢他对普陀寺的捐助，叶大铭离世后尚在七七期中的七月半，他曾专门约请叶萍儿到普陀寺，亲自主持，为叶大铭做了一场超度亡灵的法事。后来，和叶萍儿一次又一次见面、通话，法慧大师对这位心地单纯、知书达理的女孩渐渐产生父亲般的关爱之情。也就在这个过程中，叶萍儿的哭诉，让他知道了乔希雅。他万万没想到，三年后她竟然携子追父而去。为此，法慧大师闷闷不乐一个人呆在方丈室里多日。
“师父，她是弟子的姑姑，她……”说到乔希雅，庄醒心一时找不出恰当之词，只得含糊其辞地说，“是我后来的家中之人。姑姑，希雅，这位就是普陀寺的住持法慧大师。”
听到“希雅”二字，法慧大师虽有所料，心中还是漾起不快的波澜。他低眉沉吟了一下，抬眼面露些许笑意，客气地说：“哦，幸会幸会。老衲感谢二位施主亲自光临，如不嫌本寺简陋，请入寺内品茶休憩休憩。”
姑姑拱手回道：“谢谢大师，今天就不打搅了，我们还有事要赶回去，改日一定专程登门拜访。”
庄醒心转身，双手合十对二人说：“姑姑、希雅，请回吧。了空遁入佛门，不再陪你们了。”
再转身，“庄醒心”已随滚滚尘缘散去，一袭袈裟引领“了空”融入众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