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后,庄醒心躺在那里,有醉意却无睡意,两眼盯着天花板发呆。回想一个多月来,跟叶萍儿从偶遇到相识,再到今天住进她家里的点点滴滴。为命运突然如此眷顾他而感到庆幸,可又庆幸得不敢相信是真,因为真得有些不可思议,像梦,似乎还没醒。
忽然,他想起该给护工打个电话,问问妈妈的情况。下床拎起衣服一摸,手机不在兜里,这才想起刚才喝酒时接了个电话,顺手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忘拿了。打开门,想过去取,可又怕叶萍儿在洗澡,进去不合适。想想还是等会儿再说吧,虚掩着门又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庄醒心听到隔壁传来开门声,赶紧起身出去。叶萍儿穿着一袭粉色碎花睡衣,披散着头发,通红着脸,趔趔趄趄地走了出来,一手拿着干毛巾揉头发,一手捏着庄醒心的手机。看到庄醒心迎面过来,先是一愣,继而举起手机说:“醒心哥,你的……手机落客厅了,我怕你要用。”
“谢谢。我正要过来拿呢,想给护工打个电话,问一下我妈的情况。”
“哦,洗澡前……我打过一个了,她说没什么事情。大夫……查过两次房,衣服都换洗了,你再打个……问问吧。”
“噢,你打过就算了。”庄醒心感激地说。
“那不好,你还是打……一个才对。”
庄醒心接过手机,伸手拉住正要转身离去的叶萍儿。也许是用力过猛,叶萍儿身子一歪,倒在了庄醒心怀里,头上的毛巾也掉到了地上。叶萍儿仰起头,愣愣怔怔地看着庄醒心,双手紧紧抓着他的睡衣前襟。庄醒心目光无措地盯着走廊的墙壁,胳膊小心环拥着叶萍儿。两个人默默站在那里,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醒……心哥,要是……不困的话,就到我房间……坐会儿。”叶萍儿接过庄醒心捡起来的毛巾,抬起头,慢声慢气地说。
叶萍儿的房间很宽敞。一进门,扑面而来的茉莉花的恬淡素香,蕴放淡粉色柔和光线的花瓣壁灯,都散发出一种女孩房间所特有的妩媚、温馨和娇羞。
房间靠里正中,若有若无的粉色幔帐下,是一张宽大华丽的月白色西式雕花公主床。皇冠形的床头与床尾均采用经典的对称设计,形态高雅精致,曲线流畅灵动。床头蓬松凸起的背靠上方,高高镶嵌着一朵娇艳怒放的红玫瑰,像一艘大航海时代的女王船,昂着红玫瑰徽识的船头,驶向粉色朦胧的天际。
床前,蛋青色的木地板上,一方厚厚的缠枝百花羊毛地毯,直通卧室门口。地毯制作精美,尤其是中央那几朵大大的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立体感强烈得像是盛开在毯面之上,迫人小心翼翼地绕行,生怕碰落踏伤。
床尾对面的墙两边,左右对称,各有一个凹进去的多重S型隔档的敞开式搁物橱。左橱整齐摆放着一些书籍、画册、小玩偶以及一把小提琴等,右橱摆放的是一些用精美的盒子封装的芭比娃娃,华丽的服饰,曼妙的身姿,俏娇的容貌,像一群置身王室盛会的公主。两橱正中一人多高的墙上,还有一个向外凸起的水平半圆形搁物台,台上摆着一个头戴皇冠、身裹粉裙、手拿红宝石魔棒的芭比娃娃,带着迷人的微笑,注视着公主床。庄醒心一眼看出,正是自己送给叶萍儿的生日礼物。
“醒心哥,你知道……今天,最……让我意外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这个……芭比娃娃。我是个芭比控,喜欢粉色系,怎么也……没料到,你竟然猜透我,送了一个我……最喜欢的礼物,激动得我……我直犯晕。”叶萍儿两眼放光,脸上芭比娃娃般漾满桃花的娇艳。
“我在网上看了不少礼物,选来选去怎么都觉得不够满意,只有这个芭比娃娃,一眼相中。说实话,不是我猜透你,而是你平常穿的用的让我习惯了粉色,也喜欢上了粉色,自然而然就选择了粉色。欸,萍儿,你还会小提琴?”
“是的。没上学,老爸……就开始让我学,一直学到高中。这两年……拉的少了。醒心哥,如果您想听,我就拉一曲……给您听。”
叶萍儿伸手取过小提琴,搁在颈前,用下巴勾住腮托,拉开架势,调了几下音,一曲“云雀”立刻奏响。欢快的音符像一群青春小鸟,从琴弦上跳跃飞出,在房间里啾啾追逐,瞬间又钻出窗外,消失在浩渺无垠的星空。
一曲终了,叶萍儿放下小提琴,拉着庄醒心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斜靠在庄醒心的肩膀上,轻声问:“醒心哥……你真的很喜欢我?”
“是的,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
“我也是……真的。”叶萍儿仰起头,眉目含情地望着庄醒心。
庄醒心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叶萍儿。弯弯的细眉,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殷红的双唇,娇嫩的脸蛋,一副天仙般楚楚动人的模样。他伸手给她梳理了两下头发,捧起她的脸,轻轻捏了捏她白皙可人的下颏,叶萍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庄醒心,立即把眼睛紧紧闭上。
庄醒心的双唇轻轻触向叶萍儿的额头。她的身体立刻像被电击般开始颤抖,从灵魂深处发出,一阵接一阵。突然,叶萍儿睁开眼,转身扑向庄醒心,搂住他的脖子,一脸娇羞地喊道:“醒心哥——醒心哥——”
庄醒心迟迟疑疑的爱意,顿时被叶萍儿不自觉流露出的媚态点燃。他抱起叶萍儿,轻轻放在床上,从额头吻到眼睛、鼻梁、脸颊,到嘴唇时,庄醒心抬起头,细细地欣赏了一下她微微张开的红艳双唇,把嘴贴了上去,叶萍儿的嘴也在向上迎合。叶萍儿这一举动,像一把火,把庄醒心的亢奋点燃,心脏开始“怦怦”有声的狂跳起来。此刻的叶萍儿,似乎睡着了一般,瘫软着任由庄醒心亲吻、摩挲。
爱的终点是情的燃烧。再矜持、再稳重、再羞涩的心,一旦被爱情点燃,都会变成一只无我的飞蛾,扑向极乐的火焰。
叶萍儿如醉如痴,被自己深恋的人完全融化,被自己到达爱情彼岸的躁动意识彻底征服,一种从未有过的被爱抚的渴望陡然冲破她少女之心的藩篱。突然,她一怔,因为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睡衣被整个掀开。尽管闭着眼睛,残存的羞涩还是促使她慌忙伸手去拉衣摆。可是,双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放下,因为,叛逆的身体明明白白告诉她,此刻,它不需要任何遮掩,哪怕一丝一缕都不需要,愿意把自己完完全全呈现在这个男人的面前。
时间似乎凝滞了,庄醒心的动作好像在问:我还能走多远,我应该走多远?
“醒心哥,快点,快点,不要停,不要停,千万不要停啊……”浑浑噩噩的叶萍儿想喊,焦躁的心在怦怦乱跳,双手抓着庄醒心的身体,使劲推开又使劲拉向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想要什么,只想庄醒心的动作不要停下,继续做他想做的事情,无论做什么,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世界上,很多事,一旦达到“两情相悦”的地步,即使前面有座冰山也不是问题,照样融化。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外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落在墙边的地板上。听到耳边传来微微的鼾声,叶萍儿一愣,转身看到庄醒心,面向她睡得正酣。轻轻掀开被子一看,不由感到脸上火烤般发烫。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太激动,她对昨晚整个过程的记忆,不仅时断时续且很模糊,一些细节根本没有任何印象。然而,对让她感到撕心裂肺般疼痛的那一刻却记忆犹新,对那朵绽放在她身下的红玫瑰和星星点点的花瓣还记忆犹新,似乎就发生在前一刻,身上还有痛痛的感觉。
想起自己因此彻底告别了二十二年的少女时代,叶萍儿心头多少有些酸楚和伤感,有些留恋不舍。但是,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不想失去的已经失去,昨日的自己,已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从那一刻起,自己未来生命中的一切,都将与身边的这个男人紧紧连在一起,交织相随。
叶萍儿明白,这辈子,她再也没有别的渴求了。看看熟睡中的醒心哥,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把身体拱进庄醒心怀里,甜蜜睡去。
电话铃声,把睡梦中的两个人惊醒。庄醒心拿起手机,是妈妈的主治医生,声音异常兴奋,大声说:“是小庄吗?好消息!你妈刚刚醒过来啦,你赶快过来。”
“是啊!好好好,我马上就到!”庄醒心一脸激动地回答,拉起叶萍儿狠狠亲了一下,“大夫说我妈醒过来啦,让我赶紧去。”
“你妈醒过来啦?太好啦!”
二人匆匆穿好衣服,草草洗漱完毕。叶萍儿也顾不得收拾房间,把卧室门锁好。下楼开车朝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病房里,正在给苏芸检查身体的医生看见庄醒心进来,微微一笑,抬手连连招呼他过去。
庄醒心握起妈妈的手,弯下腰,发现妈妈眼角带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庄醒心轻声叫了一声“妈”,立刻跪倒在床前,失声痛哭。这是一个儿子用哭泣,向突然归来的母亲表达无时无刻不在的思念和牵挂,诉说没能保护好妈妈而郁结于心的歉意和自责。
看到庄醒心越哭越伤心,医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劝道:“小庄,不要哭了,这样会影响你妈妈情绪,给你妈妈心理带来压力。你妈妈醒过来,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啊。”
庄醒心站起身,抹了一把泪,向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夫的救命之恩,谢谢对我妈的关心照顾。”
医生摆摆手,把庄醒心拉到一边,低声说:“小庄,你妈真幸运,昏迷三十多天,终于醒过来啦。说明你妈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也是她自身生命力强,创造了一个奇迹。但是,你妈好转的情况到底如何,还需要进一步观察才能确定,后续还要进行高压氧治疗,以尽快复苏。”
医生顿了顿,加重语气说:“从现在起,你作为妈妈最亲的亲人,要配合医院做好日常护理,保证她的生命体征平稳向好,为下一步的康复治疗创造条件。要用说话、抚摸、亲近等方式和妈妈多沟通,多交流,多鼓励,增强她对外界的感知,增强她对生活的信心,增强她自我修复的意识,促进她早日恢复健康,好吗?”
“谢谢阿姨的提醒。我会把您的话记在心上,按照您的要求精心护理妈妈,帮助妈妈恢复健康。”
“醒心哥,需要什么,要我怎么做,你尽管说,好吗?”一旁默默流泪的叶萍儿,声音颤抖地说。
“谢谢萍儿。谢谢你陪我渡过这痛苦难熬的一个月,谢谢你为我妈做出的一切。”庄醒心把叶萍儿搂在怀里,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医生伸手拍了拍叶萍儿的背,说:“为妈妈早日像你爸爸那样恢复健康,我们一起努力,好吗。时间不短了,我还有其他病人要看,你们也注意,让妈妈安静休息一会儿。”医生对护理事项再次叮嘱几句,匆匆离去。
庄醒心来到病床边,看到妈妈目不转睛地睁着眼,平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对自己的遭遇并不知情。他把妈妈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满怀深情地吻了一下妈妈的脸颊,握住妈妈的手,凝视着妈妈的眼睛,轻声说:“妈、妈,我是醒心,我是您的儿子醒心。您听到我说话了吗?您一定要快快好起来,我多么希望能回到过去。一进家门,就能叫声妈,听您慢悠悠地说一声,‘醒心,回来啦。别急,把手洗干净了再吃饭。’”
躺在床上的苏芸,稍一清醒,脑海里就浮现一个画面:夜晚,自己独自回家,走在路灯闪烁的街道上。突然,一阵凉飕飕的风从背后刮来,把她拦腰卷起,抛到空中,随后,重重跌落到一间四壁密封的黑屋里。似乎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摔碎,每一块皮肤都划烂,五脏六腑干枯僵硬,血已流尽。
无休止的痛感,强迫她用沉睡、麻醉抗拒,也切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偶尔醒来,虽然能感受到外界的光亮和声响,但都飘忽不定,模糊不清,时而很近,近在咫尺,时而很远,远在天边。
今天,她又一次从“沉睡”中醒来,觉得全身到处都酸麻、胀痛、沉闷,想坐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可是无论怎么用力,就是动不了。焦急中,她睁开眼睛,想喊儿子过来帮忙,却隐隐约约听到陌生人的说话声,虽然耳朵里嗡嗡得像飞进一群苍蝇,可她还是听出来了,那人离自己很近,似乎就在身边。
“我是在做梦吗?天还没亮,家里为什么会有陌生人?醒心、醒心,你在哪儿?我为什么看不清?我为什么起不来?”接踵而来的疑问,让她不安,让她心惊,让她窒息,她想躲,可又动不了,想喊,嘴却像被缝住一样,无法张开。
突然,她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很轻,很微弱,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立刻,她用母亲的心分辨出,那是儿子呼唤她的哭声。她睁大眼睛,一边极力想看透四周的昏黑,一边不断追问自己,“我在哪里,儿子在哪里?儿子怎么了,他为什么哭,我为什么看不到他?”
她发疯似的挣扎。尽管每动一下身上都疼痛难忍,还是爬起身,在房间里四处摸索,终于找到一扇门——千钧一样厚重——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一道缝,像卡片一样挤了出去。可是,出来后,她又感到十分迷茫。这是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到处是茂密的树林,围成高低错落的墙,纹丝不动。
“醒心,你在哪里啊?妈妈找你来啦!醒心,快回答妈妈呀!” 她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呼喊,侧耳惕听。她发誓,就是到天边,也要把儿子找回来。因为,儿子是她的生命,是她的未来,是她的一切。
就在绝望的黑云再次吞没她的时刻,耳畔又传来一阵“妈、妈”的呼喊,她一下听出,是儿子的声音。
“妈、妈……”儿子呼唤了二十多年的每一声,都融进了她的骨血,植根她的心头,连接她的神经,即使再微弱、再遥远、再模糊,也能穿透尘世的嘈杂,跨越岁月的山川,进入她心灵中那块永远留给儿子的最敏感、最强大、最无畏的部位。
“妈、妈……”儿子的每一声呼唤,无论在哪里,不管有多远,都会引起她警觉的视听,被她所有的感知不断放大,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由疏到密,在心灵的旷谷叠加震荡成撼天动地的回音。
“妈、妈……”这天下最完美、最悦耳、最甜蜜、最醉心,也是母亲最希望听到的呼唤,现在终于又回来了,一声高过一声,一阵强似一阵。唤醒她的记忆,沸腾她的血液,点燃她的母爱,敲击她已经沉默了三十六天的心弦。
苏芸的眼角溢出幸福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