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庄醒心!”有人在喊,是个纤细的女声。
庄醒心以为是哪位医护人员找他有事,随口应了一声“在”,扭头一看,却愣住了。一个头戴白色遮阳帽,身穿粉红运动装的女人,正挺胸站在楼梯口,摇动着右手打招呼。
庄醒心瞪大眼睛,疑疑惑惑地看着对方,不太自信地问:“是……叶小姐?”
叶萍儿点点头,摘下帽子,柳絮样飘飞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几乎同时发声。
“我老爸脑溢血住院,已经一个星期了。”扎着马尾辫的叶萍儿抢先快语。继而,略带羞涩地说,“刚才,我看了你好一会儿,一直不敢确定。”接着,又一脸疑惑地问,“怎么,你也是来看病人的?”
庄醒心哭丧着脸,点了点头,“我妈前天晚上被车撞了,很严重,现在还昏迷不醒,正在监护室里观察。我已经在这里守了两天了。”
“就你一个人,你爸爸呢?”叶小姐左右张望了一下,附近空无一人。
“他早就离开我们了。你爸情况还好吗?”
“还好。就是脑子反应有些慢,说话含混不清。”叶小姐满面愁容,深深叹了口气。
“是啊。不过,叶小姐,也别过于担心,现代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治好你爸的病应该没太大问题。”刚才还在为母亲病情揪心的庄醒心,故作轻松地说。
“唉,上帝保佑,但愿你妈和我爸都没事。”叶小姐展眉一笑,指了指庄醒心身后的重症监护室,“你妈在这里?看一下好吗?”
庄醒心点点头。叶小姐轻手轻脚走到监护室前,踮起脚朝里面张望。尽管隔着一层窗玻璃,还是能感受到监护室里瘆人的寂静。里面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处于凝固状态,包括空气。病床上,庄醒心的母亲戴着呼吸器,头上缠着带血的绷带,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几根管线从被单下伸出,连着床边的机器。
晶莹的泪水,滑过叶小姐的脸颊,断线珠子似的,滴落在庄醒心的伤心处,泛起针扎样的刺痛。一种想放声大哭一场的渴望涌上他的心头。他深吸了口气,绷紧两腮稳了稳情绪,瓮声瓮气地说:“叶小姐,你爸爸住哪儿?一起去看看可以吗?”
“唉,好吧。”叶小姐重重地叹了口气,拭去眼泪,领着庄醒心来到爸爸的病房。
推开门,庄醒心轻手轻脚跟在叶小姐的身后。这是个带卫浴的套房,很宽敞。外间是客厅,几只宽大的沙发圈着一张长条红木茶几,占据了房间近半的空间。
通往里间的门口,贴墙放着一张条桌,上面整齐摆着几只插满鲜花的花篮,悬挂的缎带、卡片上写着“祝叶董事长早日康复”之类的吉祥话。
叶小姐敲敲门,停顿一下才推开进去。躺在床上的叶爸爸满脸堆笑地向门口张望。看到女儿,再看到紧跟女儿进来的庄醒心,不由一愣,立刻收起笑脸,皱起眉头,狐疑地看看女儿,又看看庄醒心。
面对叶爸爸投过来的利刃般的眼神,庄醒心站在门口,进退不是。突然,他想起床上躺的是位患脑溢血的老人,不能惊动更不能生气,赶紧抽身退了出去,掩上门。
庄醒心抵桌而站,阵阵若有若无的馨香从身后飘来。回头一看,近门的花篮里有两枝仍在开放的红剑兰,眼睛一亮,立刻把鼻子凑了过去。
“你也喜欢剑兰?这是建筑学院的张院长送的,好几天了,香气淡了很多。”叶小姐从里面出来,笑着说,“刚才,我跟我爸说了,你是来医院看护妈妈的,刚认识,他让我请你进去。”
“噢,你爸……会不会打扰他休息?”
“不会。我爸就这样,看我领个男孩就不安,生怕别人会把我吃掉似的。”
庄醒心再次进入病房,叶爸爸嘴角挂起“二回熟”的笑意。庄醒心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叶叔叔,您好。”
叶爸爸点点头,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抬手指了指床边的椅子,示意庄醒心坐下。
半躺的叶爸爸露出病人常有的软弱无力的神态,但刀刻斧凿的面庞、沉稳深邃的眼神和一丝不乱的头发,仍带着那种智慧长者常年养成的七分儒雅、三分霸气的风度。庄醒心不由心生敬意,说:“叶叔叔样子这么潇洒,年轻时一定很帅气。”
叶爸爸听到赞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但还是带着得意神情,开心地笑了起来。
“老爸就是喜欢别人夸他。一说他年轻、英俊、潇洒、帅气,就得意的不得了。”
“听、说……”叶爸爸似乎想岔开话题,可是刚开了头又拖着长音停住,转脸看了看女儿,好像在询问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庄醒心没吭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叶爸爸,等待继续问话。
“你、在、歌、厅、做、事?”叶爸爸一字一顿,竭力把话说清。
“嗯,是的,叶叔叔……”庄醒心笑着回答,说自己高中毕业没多久就走进社会,一直以唱歌谋生。
一旁的叶萍儿看着对话的两个人,思绪却飞回到十天前的那个中午。叶萍儿下楼路过销售部,看见公司的几个女孩正七嘴八舌地围观着什么,上前一看,是一张市里铁面人歌舞厅的海报。
海报里,一个年轻男子45度角低头,侧脸、正身、叉腿,弹奏着一把挂在腰间的吉它。狂放、粗野、潇洒的姿势,宛如一位抖着红布的斗牛士。
看到年轻男子的脸部,尽管特征不是十分明显,叶萍儿还是惊呆了,她第一时间想起了爸爸。当天晚上,她就跑去看了庄醒心的演唱,并且,也要了一张海报拿回家。第二天,她一遍遍地端详海报,晚上,忍不住又跑去看庄醒心的演出……
从病房出来,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了起来。
“真不好意思,那天光顾着错车,没留神你从前面过,撞得不厉害吧。”聊到那天开车不小心撞到庄醒心,叶小姐还是一脸歉意。
“不怪你,是我有事耽搁,眼看快到上台时间,一着急,过马路就什么都不顾了。”庄醒心冲叶小姐调皮地笑了笑,握拳在大腿上捶了两下。“要是撞得厉害,我还能在台上又蹦又跳地演唱吗?——诶,叶小姐,认识半天了,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透露?没秘密,当然可以。叶萍儿,树叶的叶,萍踪侠影的萍,女儿的儿。”
“哦,叶萍儿。”
“你就不用透露啦,大名鼎鼎的白——马——歌——王——庄——醒——心。”叶萍儿一字一点头念完后半句,两眼喷火地盯着庄醒心。一个出其不意,目光心理双破防的庄醒心,被“烫”出个“关公脸”。
吃完午饭,叶萍儿要回公司休息。庄醒心说他哪里也不去,只想留在医院陪妈妈。叶萍儿从爸爸的房间抱出一床被子和枕头,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庄哥,如果困了,就在沙发上睡一会儿。没关系,下午见。”
几天的接触,庄醒心断断续续得知叶萍儿比自己小两岁,是个独生女,在父亲开的房地产公司当财务总监。叶萍儿的父亲是个有眼光、有毅力、有胆识的成功人士,很早就开始做服装、茶叶和山货生意。上个世纪90年代,积攒了五十多万元资金,又转行投身房地产,正好赶上房地产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生意越做越大。十多年时间,身价扶摇直上,成了亿万富翁。说起爸爸的事业和传奇经历,叶萍儿一脸的崇拜。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老爸钱越来越多,心情却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和老妈吵架,有时还吵得很厉害。”叶萍儿起身看了看里间,把房门轻轻关拢,叹了口气说,“唉,小时候的印象他们也吵嘴,但不多,每次都是老爸让着老妈。后来两个人都变了,老妈越来越爱唠叨,老爸越来越没耐心,说话又喜欢各讲各的理。有时不过一点小事,也叮当半天。
“大三那年寒假,听他们吵架实在烦透了,好心好意过去劝他们别吵了,结果好心不得好报,两个人竟然都把我往外赶。气得我当天下午跑回学校。晚上,老爸左等右等,不见我回家吃饭,打电话才知道我回学校了。立刻心肝、宝贝地哄我,让我买当晚的车票回家。说要亲自开车到车站接我,不见不散。弄得我不想回也得回,赶紧买票。”
听叶萍儿津津有味地说她父亲,庄醒心不由暗自叹息,“唉,如果我也有这样的父亲就好了,即使本事没她爸大,脾气没她爸好,我也愿意。”
“老爸这次进医院,就是因为和老妈吵架。对了,就是撞你那天。听保姆说,是因为老妈提起以前的什么事。说当初年纪小,不懂事,糊里糊涂跟了老爸。说老爸笨,没艺术细胞,不懂得生活。两个人谁也不让谁,越吵越凶,吵着吵着老爸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板上。还好医院的救护车到得快,不然就麻烦了。”
“你爸会不会有高血压啊?听别人说血压高的人不能生气。”
“是有高血压,好像有十多年了,一直在吃药……”
庄醒心的手机铃突然响起,打断了叶萍儿的话。庄醒心“嗯嗯、好好”地接完电话,两眼发直地盯着地面。叶萍儿看他神情不对,立刻关切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哦,没什么。我们老板的电话,叫我晚上最好回去一趟。有个公司包场搞十周年庆祝活动,来的年轻人多,老板想让我帮忙捧场。我出来快一个月了,老板一直没说什么,对我妈的病情也很关心,还垫付了不少医药费,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庄醒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眉头紧锁地说,“可是,让她一个人躺在这里,好几个小时,我实在不放心。万一有什么事,没人就麻烦了,尽管有医生……算了,妈妈比什么都重要,还是让老板另想办法吧。”
“别急回话,庄哥。”叶萍儿按下庄醒心手中的电话。“我觉得你还是去。老板为人这么好,应该知恩图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替你看几个小时。”
庄醒心急忙摇头摆手说:“不行,不行,叶小姐,这种事,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来回跑。”
“那有什么,反正晚上我正好闲着。而且,多走几步路也是锻炼。”叶萍儿莞尔一笑,来了个反激将,“就怕你对我不放心。”
庄醒心茫然无措地看着叶萍儿,不知说什么好。想想,似乎除此之外,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好吧,叶小姐,真不该麻烦您……如果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11点……最晚12点,不管晚会结不结束,我也赶回来。”
“嗯,好。没必要着急,早点晚点没关系。”
“谢谢叶小姐。”庄醒心起身上前,忘乎所以抬手表达谢意。叶萍儿也站了起来,大方地把手伸了过去。两手相握的一瞬间,庄醒心立刻感到,叶萍儿的手很小,很糯,握在手里空空得像一团棉花。然而,就是这样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却将一股暖流唰地一下传递过来,直抵庄醒心的心房。
在阵阵难以名状的慌乱感的冲击下,庄醒心感到口干舌燥,心跳越来越快。叶萍儿的眼神一扫平时的烈烈灼人,变得炭火般含蓄,鼻翼随着呼吸在翕动,两片红云飘上脸颊。两人雕塑般凝固在那里,谁的手都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越握越紧。
“真不好意思,晚上得辛苦你了。”庄醒心打破沉默。
“不辛苦,没关系。”叶萍儿垂下眼帘,低声回应。
庄醒心伸手抚向叶萍儿的肩膀,叶萍儿顺势向前挪了一步。一股幽幽淡淡的兰香从叶萍儿发际飘来,让庄醒心萌生一把揽她入怀的冲动。
其实,庄醒心富有磁力的浑厚声音,早已像利箭穿透了叶萍儿的心房,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熔岩激越震荡的悸动常常让她难以自已。此刻,在庄醒心双手沉稳有力的夹持下,叶萍儿反而瘫软得有些站立不住,身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突然,她抬起头,深情地瞄了庄醒心一眼,轻轻叫了声“醒心哥”,手一伸,径直扑到庄醒心的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
渴求的欲望,一旦剥去矜持的外衣,便会像决堤的洪水畅快奔流。
庄醒心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环臂轻轻搂住叶萍儿,默默闻着她身上淡若兰草的素雅香气,静静听着她似在抛洒无尽幽怨的啜泣声。
也许是哭累了,哭够了,哭透了,叶萍儿的啜泣声渐渐停止,贴着庄醒心的胸口,犹如睡着了一动不动。
庄醒心托起叶萍儿梨花带雨的脸,看到她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羞答答地看着自己,打趣地说:“我说呢,热辣辣的,原来是两个小太阳在加温,再贴一会儿,我的胸口要烫起泡了。”
庄醒心拉起泪水浸湿的衬衫,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摆出一副沉醉的样子,说:“哇,好香的香妃泪,嗯,我尝尝咸不咸。”
庄醒心拉起衣服就往嘴里放,叶萍儿慌忙伸手拦住,娇嗔道:“你真坏,你才是香妃呢。”说完,仰面对着庄醒心妩媚一笑,又埋头他的怀里。
庄醒心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刚喊了声“叶小……”嘴就被叶萍儿捂住。
“醒心哥,听着真别扭。我都改口了,叫我萍儿好不好?”叶萍儿抬起头,撒娇地说。
“好、好,萍儿。快6点了,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好吗?”
“好,”话音未落,叶萍儿想起自己刚流过泪,赶紧改口说,“不用了,我头有些晕,你还是自己去吧。”
“如果可以的话,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嗯——那就带一瓶酸奶、一个面包好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