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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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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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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走失者》连载

第二十四章 自家床馨

叶萍儿这次来,先去见了法慧大师,请他把佛寺救治收留庄醒心的经过大致介绍了一遍。

原来,那段时间普陀寺修缮部分房舍和道路,从外地拉回两船黄沙。天蒙蒙亮时,第一只船靠岸卸沙,在码头灯光的照射下,发现沙堆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位“天外来客”。众僧人慌不迭地赶紧把他送进医院,检查后发现三根肋骨断裂,颈部也有扭伤。好在内脏没有什么大碍,否则,几个小时没人发现,肯定已经一命呜呼。就这也很危险,凭着年轻,体质好,才被医生在奈何桥前生拉硬拽回来。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又被接回佛寺,无论法慧大师等人怎么问,他都沉默不语。开始,众人以为他是个聋哑人,多问几句,发现他对说话还是有反应,又分析他有可能是从哪座桥上不慎失足落到船上,把脑子摔坏了。后来,看到一直问不出个所以然,众人商议还是报案为好,否则,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再弄出个三长两短的事情,佛寺可担待不起。这时,庄醒心迫不得已单独向法慧大师坦白,是跳桥意欲自杀。

“原本是打算报警的,但看他并非什么邪恶之人,且一个劲地要求剃度出家留下。问他年纪轻轻的为何要自杀,却始终不肯说,似有什么恐世难言之隐,我就做主先暂时收留他,待日后慢慢弄清原委再作打算。不管怎样,也算是本寺为我佛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叶施主,请用茶。上次来,施主父亲说你喜欢喝菊花茶,这是特地为您准备的淡菊花茶,请尝尝,合不合口。”

法慧大师指了指叶萍儿座前续热的茶杯,端起自己拳头大小的紫砂茶盅,缓缓呷了两口,继续说:“了空剃度后,虽说有向佛之意,但做功课时常常走神发呆。我看得出,他一直心事重重,放不下。我佛释迦牟尼曾说过:吾为汝说解脱道,当知解脱依自己。很多人虽然皈依佛门,但内心还停留在社会、家庭的角色中,不论怎么做,都无法从中解脱出来,也就是没有出离心。没有出离心,做再多功课,也是浮皮潦草,也不会有多大进步。

“还有,只要不疯傻,人就会有烦恼。区别只是多与少,大与小,长与短,深与浅而已。即使皈依佛门,修心养性,若没有断无明,烦恼根依然存在。人前人后,随时随地烦恼一来,就什么都忘了,看着是在诵经念佛做功课,心却在凡尘道上奔波。所谓烦恼之火不除,就会障菩提根、烧菩提林,到头来所得所愿的一切,都将是空的、假的。我心清楚,了空来此多是率性,并非怀皈依之心,刻意而来。我亦顺其浮意,收留他多加开导,解开心结,以免再出前事。”

“大师,我代表爸爸、妈妈再次谢谢您和贵寺诸位师父的救命、收留和教诲之恩。”叶萍儿站起身来,双脚并拢,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对着法慧大师鞠了一躬。

法慧大师颔首回礼,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怀,施主无需多谢,说来也是了空前世今生与普陀寺有缘,方借船趁夜而来。”

法慧大师放下茶盅,托起胸前的念珠,动情说道:“世上恩有万千种,只有四种恩最难报,一是父母恩,二是师长恩,三是如来恩,四是法师恩。所谓‘出家就是抛弃红尘,放弃所有渊源,只与佛结缘。’对出家人而言,此话不错。但是,出家人也是父母所生,无父母出家人何来?因此,抛弃红尘,放弃渊源,不是说要忘掉父母,其实,供养、孝敬父母,这种天地人伦的大事,佛家弟子也是要讲的,否则,是学不成佛的。佛教界有很多高僧大德也是把父母带在身边的,即使父母去世之后,也把他们的牌位带在身边,走到哪儿供到哪儿。”

说到这儿,法慧大师突然煞住话语,苦笑了一下,眼睛盯着脚前的地面,良久才回过神似的摇了摇头,面露凄色发出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唉——,人生最无奈、最痛心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大师,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叶萍儿关切地问。

“嗯,不好意思,叶施主。老衲刚才是联想起一些自身往事,有些失言、失态,请见谅。”转过头来,法慧大师双手合十,欠身面带歉意地说。

“大师有感而发,很正常啊。所谓‘情发于中,言无所择’,何况大师并未失言更未失态。”

“谢谢体谅。叶施主身体不甚方便,仍先后两次驱车百公里登临本寺,老衲已全然明了施主意图。请放心,了空在本寺期间,老衲等一干众僧都会善待于他,同时,老衲也会择机劝他打消继续留在佛前的意图,让他尽快回去尽为子的孝道,为夫的仁道和为父的慈道。”

去了刻把钟,庄醒心面带微笑回来。进屋看到叶萍儿端坐在那里不理会他,轻手轻脚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抬起头冲她做了一个鬼脸,说:“师父让我陪你回去。”

看到萍儿仍旧闭着眼不理他,赶紧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也很想和你一起回去。”

“是吗?陪我回去,你不怕坏了你当和尚的规矩?”叶萍儿睁开眼,冷面怼了他一句。

庄醒心讪讪地赔了个笑脸,没有回答,抬手把一张纸递了过去。叶萍儿接过来刚展开,让素来喜爱书法的她不禁眼前一亮,纸上端端正正写满了蝇头小楷的毛笔字,行行疏朗通透,字字气韵生动,一看就知书写者笔力十分深厚。

了空:月是故乡明,床是自家馨,为师错失的幸福你不可再错过,否则,到师父这个年纪你会痛感悔之晚矣。话说再多无益,师将已故印光大师锦言抄录与你,望谨记之。

“汝已娶妻,当常以悦亲之心为念。夫妻互相恭敬,不可因小嫌隙,或致夫妻不睦,以伤父母之心。诗经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子曰:父母其顺矣乎。盖言夫妻,兄弟和睦,则父母心中顺悦也。现为人子,不久则又为人父。若不自行悦亲之道,必生忤逆不孝之儿女。譬如瓦屋檐前水,点点滴滴照样来。吾老矣,不能常训示汝。汝肯努力尽子道,则便可以入圣贤之域。将来往生西方,乃汝所得之法利也。”

看完,叶萍儿柔声细语地问:“大师还跟你说了什么?”

“大师说了三件事:一是让我今天陪你回去,必须在家住满十日方可回寺。二是从12月10日起,让我休两个月长假,在家专门伺候你。三是假满回来后搬出僧房,在寺院附近租一间房子单住。”

“你怎么打算?”

“听师父的,听你的。”

庄醒心蹲在那里,仰着头,一副讨好的模样看着叶萍儿,反倒弄得叶萍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娇嗔道:“老盯着人家,有什么好看的,累不累啊。”

“只要看着你,蹲一天也不累。”

“三分钟热七分钟冷,先是求也求不出来,现在又充楞装傻,盯着人家看。”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喜欢庄醒心这样盯着她,感到心跳不断加速,赶紧别过脸去,甩出一句,“脸皮这么厚,前世说不定就是个花和尚。”

“好、好,花和尚就花和尚,喜欢花的和尚,不能都怪我哦,谁让你长得跟花一样漂亮。”

“好啦、好啦,油嘴滑舌起来什么都忘了。”叶萍儿白了他一眼,“提醒”道,“现在是在佛家净土,你是吃斋念佛的和尚,别忘了佛寺的规矩。”

“是、是。”庄醒心尴尬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探头探脑看了下屋外,轻声说,“萍儿,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回屋收拾收拾,立刻陪你回去。”

路上没一会儿,叶萍儿就依在庄醒心身上睡着了,睡得十分香甜。直到家门口,庄醒心拍了几下才把她叫醒。这一觉,时间并不太长,但是,叶萍儿却感到像是有生以来睡得最深沉、最舒坦,也是最过瘾的一觉。

“醒心!醒心!”看到儿子,苏芸在窗口边招手边大声呼唤,激动得像要从楼上跳下去。

庄醒心刚走进楼洞,楼梯上响起一串“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吓得他赶紧喊:“妈,别急!我们马上就上来啦。”

看着儿子越走越近,泪眼婆娑的苏芸却突然愣住了。

“醒心,怎么回事儿,你的头发呢?”

“剃掉了。”

“长得好好的头发干嘛要剃掉,还剃得这么光,弄得像个和尚。”

“妈,我……我是当和尚了。”

“当和尚了?”

苏芸擦去眼中的泪水,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儿子,目光转向后面的叶萍儿。叶萍儿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真的?都二十好几拖家带口了,还跑去当和尚,开什么玩笑,你不是一直住在朋友家吗?”苏芸盯着儿子,眼睛里飞出一长串问号。

“是啊,是住在朋友家,朋友就是和尚。”

“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你什么时候交了和尚朋友?好好的干嘛跑去当和尚,你可一定要跟妈说清楚。”苏芸上前拉过儿子,上上下下、疑疑惑惑打量了一遍。

“好、好,妈,我说清楚。”

待妈妈和萍儿进屋坐稳后,庄醒心把那天晚上跑出医院,在街上如何被人欺负以及住进天海市医院,出院后为报答救命之恩到普陀寺出家的先后经历,老老实实说了出来。可是,对自己怎么上的桥,上桥以后干了什么以及怎么住进天海市医院的,他却没有一点印象,只是听师父说是在船上的沙堆里发现他。

盯着儿子苍白消瘦的脸,用泪水听完儿子的叙述,苏芸一脸后怕地说:“唉,妈就知道,那晚你突然不见了,弄不好要出事。虽然萍儿一再安慰我,说你跑到朋友家去住了,还三天两头地哄我,一会儿说有电话,一会儿念短信给我听,可你那么长时间不跟妈联系,妈又不傻,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可又……”

苏芸的眼眶一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阿姨,当时我也是没办法,您和我爸那段时间身体刚有点恢复,生怕再出事,只得硬着头皮那么做,拖一天是一天。”

“阿姨不是怪你,知道你是好意,费尽心机做到那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没有你支撑我们,我和你爸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呢。”

“妈,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惹出这么多麻烦。萍儿,确实对不起你,让你受罪了。”

看到叶萍儿低头坐在那里没吭气,苏芸接过话说:“醒心,有些话你留着单独跟萍儿说吧。是你命大,被人救了,知恩图报是对的,可是报答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当和尚啊,是不是他们动员你当的?”

“不是,是我自愿的。那天,突如其来的一些事情我实在没法面对,想不通也解不开,却又胡思乱想忘不掉,脑袋像要炸开一样疼,我唯一的渴望就是能有什么办法让自己解脱,让大脑安静下来。在寺里的这几个月,听法慧大师讲经论理,看寺里藏的佛家典籍,虽然没有彻底解决所有问题,但是让我领悟了不少人生的道理。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是人就会产生、面对‘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八苦,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有烦恼,欲望放不下就会产生痛苦。因此,人一旦做到坦然面对八苦,把欲望一念放下,烦恼、忧虑、离苦、执著就会通通放下。

“法慧大师还特地跟我说,众生在无量劫的轮回中,获得人身的机会如‘盲龟值木’,极为难得,千万不可擅自放弃。无论我们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追求世间的幸福生活,还是研习、弘扬佛法,追求出世间的解脱利益,都要依靠这极为难得的宝贵人身。使我感到当初试图放弃生命的做法,确实太不理智,太不应该了。

“回来之前,他还特地把我叫去,说虽然很想把我留在佛前,进一步培养我,但是,他更希望我能回归到父母和妻子身边,嘱咐我千万要珍惜这些历经千百年几世轮回才修到的缘分。

“在普陀寺,我最感幸运的是遇到法慧大师,性情温和,乐善好施,博学多才,诲人不倦,如同父亲一样关心、启发、帮助我,不管将来在哪里,我这一辈子都会感激他。”

苏芸一边听儿子讲话,一边在心里感慨,几个月不见的儿子变了,虽然说的话有些听不太懂,但是,神态显得成熟多了。

“是啊,醒心,人要讲良心。不管别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救了你一命,报答别人是应该的,用你姥姥的话就是得人花戴终身香,受人恩惠毕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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