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叶萍儿作为理事单位代表,到市里参加了一个东南建筑企业年会,往年都是叶大铭或何魁出席。会议主持人介绍她时,特地提到她是叶大铭的女儿。会议闲暇,不断有人过来跟她攀谈,唏嘘回忆跟叶大铭在一起的往事,表达对叶大铭的敬意,让叶萍儿感动不已。
散会后,一位建材公司的女老总拉着叶萍儿的手,含泪说起一件往事。八年前,她从山东的一个建材公司进了一批钢材,卖给客户后被发现有质量问题,遭到退货。后来,她跟供货商前前后后纠缠了小半年也没解决问题,两百万的资金就那么压着,把她愁的整夜都睡不着觉。一次偶尔的机会,跟朋友结识了叶大铭,聊天时谈到了这件事,听说后,叶大铭特意问了一下供货方的情况。因为是一面之交,过后也就没再多想,第三天,她突然收到供货商主动打来的电话,同意退货或换货,并问她跟叶大铭是什么关系。她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紧通过朋友找到叶大铭,包了一个五万块钱的红包感谢他。谁知,叶大铭只是淡淡一笑说,不是我,是老家两个朋友出面帮的忙。你是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需要感谢。不但硬是没要红包,反而还花钱请了她和朋友的客。多年来,这件事一直让她念念不忘。
“没有你爸爸帮忙,也许,我的公司早就垮了,不可能走到今天。”女老总说完,摘下手腕上的白金镶钻手链,非要给叶萍儿戴上。
“老爸过世三年多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在叨念他,记挂他。今天听到一些老爸从未吐露的往事,说明老爸不但是位卓有成就的企业家,让大家敬重的儒雅长者,还是侠肝义胆的男子汉。”
回公司的路上,叶萍儿闭着眼,仍在回想会议期间听到的爸爸的一些往事,司机小王忽然回头说:“叶董,前面好像是肖总的车。”
“是啊。”叶萍儿起身看了看,停在前面等绿灯的黑色丰田,挂的正是肖立龙的车牌号。“小王,在下个岔路口拐弯,不要跟着他。”
她不想让别人产生误会。
公司忙完,回到家已过了平常开饭的时间。刚进一楼,她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煎炒蒸煮的香味,心想,“阿姨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走进饭厅,看到餐桌上一个大大的蛋糕盒,才醒悟过来,今天是妈妈的生日,蛋糕还是她昨天订的。
各色菜肴摆了一桌,苏芸邀请保姆余妈留下一起凑热闹。大家落座刚吃,门铃响了,叶萍儿跑过去看视屏,柳玉绾东张西望站在大门外。
“妈,柳妈来啦。”
“哦,让她进来,刚好凑个热闹。”
“真是赶的早,不如赶得巧,这么大一桌好吃的,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啦。”
柳玉绾煞有介事地嚷嚷完,周玉萍冲她微微一笑,说:“醒心下午也说回来吃饭。”
柳玉绾眉毛一跳,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问:“人呢?”
“刚才又来电话说临时有事,可能来不了啦。”苏芸打了个圆场。
柳玉绾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拿出一盒果冻给宝宝。
五个女人热热闹闹地重新入座。
保姆匆匆吃完饭,说给大家烧些开水再回去,桌上的几个人也没在意。过了不一会儿,厨房里猝然传出“嘭”的一声响,接着是一阵“咣当当”的金属器具滚动声,几乎同时,“哎哟!烫死我了!哎哟……”保姆发出一串惊恐、痛苦的喊叫。仍在吃喝的四个人吓得都跑进厨房,看到保姆正靠在橱柜上忙不迭地脱袜子。
原来,水烧开后,保姆拎着烧水壶往暖瓶里倒水,突然,头有些犯晕,水壶嘴一偏,直接把开水浇到了自己的左脚上,连惊带痛,把水壶扔了出去。几个人赶紧上前帮忙,叶萍儿接了一瓢凉水,浇在保姆烫到的脚上,脱下袜子一看,整个脚背已经泛红。叶萍儿把保姆扶下楼,开车送到医院,趁着医生诊治的空档,赶紧打电话通知她的家人。就在这时,苏芸的电话又插了进来,异常慌乱地说:“萍儿,不好了,柳玉绾把宝宝抱到楼顶上去了。”
“她把宝宝抱到那上面干什么?大冷天的。”叶萍儿迷惑不解地问道。
“她说要带宝宝一起跳楼!”
“什么?!”
叶萍儿立马慌了,也顾不上再管保姆,冲出治疗室,开车往家一路狂奔。
楼顶天台上,柳玉绾抱着宝宝站在齐胸高的金属花格护栏前,神经质地反复在说,“我也要让你们痛不欲生,让你们都痛不欲生,让你们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柳玉绾看到匆匆跑上楼顶的叶萍儿,立刻吼道:“你也给我过来跪下!”
“玉绾,听我说两句,好吗?”周玉萍借着说话的机会,跪着向前移动了两下。
“退回去,你再往前,我立刻把他扔下去。”
“好、好,玉绾,别生气,我退回去。”
“好,现在就差庄醒心那个混账东西了,不过没关系,你们三个在也足够了。现在,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们,叶大铭是被我弄死的,也是他自己找死。看着冠冕堂皇,正人君子,实际上也是个花花肠子的蠢东西。当年,我不过几句话,蹭了他几下,他就当真抛家弃子。贪恋我的床上功夫,无论怎么骂他、打他、恶心他,他都愿意忍受。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头猪,蠢猪,下三滥的猪。当年,要不是我给他出主意,凭他那点烂本事,能赚那么多钱?七八个亿,结果两千多万就把我打发了,好啊,反正我也花够了,哈哈……”
柳玉绾狂笑了一阵,突然煞住。
“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告诉你们,他是被我榨干玩弄死的,可惜,让他多活了几年,他早就该下地狱,去陪我哥哥。我哥哥死了,爸爸说没后了,好,我也会让你们家一样也没后。”
“玉绾,求你不要干傻事,其实,你哥哥的事,真的怪不到苏芸。她曾经多次跟我说过,当年你哥哥照顾她,帮助她,她只是单纯心存感谢。你哥哥是正牌大学生,又是老板的儿子,而她不过是个闯世界的打工妹,没什么文化、才能的歌女,因此,她根本就没往这层上想,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你这样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伤害一个不懂事、无辜的孩子。”
“玉绾,如果你恨就恨我好了,你想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只求你放过宝宝,宝宝可都一直把你当姥姥看。姐姐求求你,求求你好不好。”
“妈,那也是您的孙子啊!”叶萍儿边叫边站起身要冲过去。
“跪下。你敢过来,我立刻把他扔下去,你试试看。哼,我没有这个孙子,也不想要这个孙子,我只想让你们还我哥哥。”
柳玉绾看到叶萍儿要打电话,转身把宝宝递出围栏外,恶狠狠地说:“把手机扔掉,你要是敢打电话,我现在就把他扔下去,不信你试试看。”
叶萍儿吓得手一哆嗦,手机掉到楼板上。
稍懂人事的宝宝,在大人们激烈交锋过程中,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儿,也不知道该跟谁好,惊恐地伏在柳玉绾的怀中一动不敢动。听到妈妈的声音,急忙起身,挣扎着伸出一双小手,放声大哭大吼:“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要什么妈妈,跟姥姥!”
离柳玉绾最近的周玉萍,趁她被孩子搅得分心之际,起身向前,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想把宝宝抓到手。不料却被柳玉绾发现,她穿着一双细高跟鞋,重心本来就不稳,慌乱中倒退躲了两步,身体向后一仰,“嘭”的一下倒在栏杆上。诸葛亮都没料到的恐怖一幕出现了,护栏竟然被她“咔嚓”一声顶开,柳玉绾“啊”地一声惊叫,双腿齐齐折断似的朝后倒去。抱着宝宝的双手不由张开,试图去抓身旁的栏杆,紧接着“咔吧”一声脆响,一只高跟鞋的鞋跟应声折断。可怜的宝宝,随着柳玉绾向后倒的惯力,从她的胸前“嗖”地飞了出去。不知是来不及还是根本不想收步的周玉萍,几乎是趴在柳玉绾的身上扑向楼外,双手挥动着,竭力伸向前面的空中,似乎想抓回宝宝。
“宝宝——,妈——”,一串凄厉地尖叫从楼顶飞出,几乎掩盖了楼下传来的“嘭、嘭、嘭!”三声震碎人心的巨响。
“宝宝——妈来啦!”紧接着,“嘭!”院子里又响起一声沉闷的不祥。一阵慌乱的犬吠声,从空寂的别墅里传出,把昏黑的夜色划割得七零八乱。
有时想来,人生的命运、劫难,就是上天冥冥中设计好的一种注定,一种必然。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该出现的迟早要出现。用教义的说法,前世的业债无论多久,后世总是要还的,没还,只是时候不到而已。
最初,设计这座楼房平台四周护栏时,原本是全封闭的。按照叶大铭的要求,保证人身绝对安全,安装的是那种齐胸高的加厚加粗型不锈钢护栏,整体预制进混凝土中,坚固得足够抵御任何人的撞击。可是临到施工时,叶大铭又提出:为了清理、维护平台外围的水沟、下水槽和外墙,在护栏上留下一道检修门。
当时,在一片漆黑的楼顶上,不知柳玉绾是无意还是故意,她站的位置后面,恰恰是那道检修门,并且,门不知为什么又恰恰没有栓死。因此,一场人世间少有的惨剧,就这样上演,迅速得让人来不及思考,来不及预料,也来不及回避。苏芸身陷恶梦一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从楼顶消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惊恐不已地四下张望。
“萍儿、萍儿!宝宝、宝宝……”苏芸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来到楼顶边。楼下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响,隐隐约约看到几个身影趴在地上。“好像有人在动。”她慌忙转身,跌跌撞撞跑下楼。
叶萍儿躺在周玉萍的身上,吃力地睁开眼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然而,所有的东西都是那样的模糊,像在水中。她迟疑地想抬起头。“这是哪里?我在哪里?宝宝——醒心——”她张嘴喊道,转动了一下眼珠,等待回应,可是,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响声。——她蓦然想起,醒心哥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叹了口气。一股浓浓的血水,从鼻腔和口中喷涌而出。
“我肯定来自那里,却不知道那里是哪里。”这个令她苦恼多年的想法,终于停止、结束、摆脱了。一切都消失,伴随灵魂回到原始的混沌状态,只有一颗碎片——左乳房下那片黑色羽毛似的胎记,顽固不变地留了下来。它说,它要等妈妈,等妈妈回来找它。“也许现在的她,妈妈已经认不出,但一定认得我。”它要找到28年前丢失的那根脐带,重新回到妈妈温暖的身体里,不再出来……
此刻,这座楼房像漂浮在茫茫夜海里的孤岛,周围死一般的沉静。没人知道楼顶上的一角,刚刚发生了什么,消失了什么。窗口里的灯光,依然默默投向朦胧的远方。一只鸽子落在了楼顶的挡墙上,探头探脑地俯瞰着院子。也许是闻到了血腥味,焦躁不安地沿着墙边来回走动,“咕噜、咕噜”地叫着。突然,鸽子身后不远处闪出一道亮光,随即传出一阵清脆的铃声,在空寂的屋顶显得格外响亮。鸽子猝不及防,吓得浑身一抖,差点从楼顶跌落下去。
苏芸跌跌撞撞地跑到楼前,看到宝宝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腿一软,跪了下去。她哭着喊着爬上前,拦腰把宝宝抱起,借着楼内依稀的灯光,看到一张沾满血泥的脸。她颤抖着手,轻轻地给宝宝抹了一下,连忙又把手缩回,似乎哪里又在出血,她懊恼自己不该把宝宝弄伤。她站起身,抱着宝宝走进楼里,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电梯的一角,扶正,靠坐在那里。然后又出去,把叶萍儿、周玉萍相继拖进电梯。想了想,回去把柳玉绾也拖上电梯。来到三楼,她用尽全力把叶萍儿弄到床上,抱来宝宝放在她的臂弯里。又回到二楼,把周玉萍拖进她的房间,刘玉绾就留在了电梯里,她不想再管她,也实在没有了力气。
“宝宝没了,萍儿没了,儿子跑了,跟他父亲一样。”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恨,一种悔不当初的恨,在苏芸心头油然而生。可是,那是血脉相连的儿子,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恨,又能怎样?
回到自己的房间,苏芸不再伤心,用黯淡无光的眼神扫视着屋内,仿佛要用记忆把房间的所有东西带走。目光经过叶大铭的照片时,没有丝毫停留——她的一生都寄托在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的期待之中,可结果却是遭遇接连不断的打击。命运的真相水落石出之时,也在她的眼前惨烈地合上幕布,生活回不到过去,也没有了将来——她抬起左手,伸开五指,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绝望的眼神拉动嘴角惨然一笑。她翘起无名指,把那枚八箭八心的钻戒拽下,扔在了床上。
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已经与她无关。姥姥、妈妈、萍儿、孙子,都在生命通道的尽头向她招手,她要赶去跟她们会合。
苏芸猛然想起一件事,踉踉跄跄来到一楼,拽起狗绳,把“二哈”扔到了门外。“二哈”弄不清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感到十分委屈,挠着门“嗷嗷”叫了两声,还是乖乖地接受了主人的惩罚。
苏芸把对外的门、窗全部关上、栓紧,楼内的房门全部打开,同时,把灯一一熄灭。然后直奔厨房,拿上点火器,伸手拧开灶台的燃气开关,都一气到底。随即来到二楼、三楼、四楼,同样是关窗、开门、关灯。最后回到萍儿的房间,把所有的灯打开。
恍惚中,她又想起一件事。拿出手机,悸动着手指滑开屏幕,伸向了号码中“儿子”的标识,却悬停下来……“算了,这么晚了,让他继续睡吧。”她戚然地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阵悲凉的微笑。随即又迅速点开微信标识,翻出同样标识“儿子”的页面,摁住送话按钮。
“醒心,这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点时间,真不知该跟你说什么好。只能说……只能说……是我造了八辈子的孽,先是遇到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没想到……又养育了一个同样的你……
“你一如你的父亲,害死了你的儿子、萍儿和我,又一次耻辱和怨恨,我还能说什么,又能说什么,我的心在淌血,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要去找宝宝和萍儿。现在这样……我不想埋怨任何人,我只埋怨我自己,只想惩罚我自己!我自己!!这样……总可以吧。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肆意、疯狂、诡谲、瘆人的笑声,从这座孤独、沉默、阴郁,漂浮、游离于人世之外,充满死亡气息的楼房内,飞向午夜的天空,引爆星际的一道闪电,化作一串闷雷,震碎低垂的乌云,泼洒下呜咽的雨幕。
蓦地,笑声戛然而止——燃气熏得她头晕眼花。苏芸扔掉手机,脱下沾满血污泥土的外衣,爬上床,跟萍儿和宝宝躺在一起,流着泪,抚了抚宝宝带血的脸,万般爱恋地吻了一下,轻轻说了声“宝宝,奶奶跟你来啦。”随即按着了点火器。
一条爆燃的火蛇“嗖”的一声蹿了出去,瞬间分身十条、百条、无数条,飞向房间每个角落,引燃所有物品,又飞速蹿向楼内上下的各个房间。随着“嘭、嘭……”的连串闷响,炽烈的火焰带着呼呼的怨怒,冲破楼房所有的门窗,扑向寒风冷雨交织的夜空。整栋楼房刹那间变成一个血红色的火球。
城市另一端的一户人家,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男主人从睡梦中惊醒。他撑起身,侧头望了望窗外,远处一个什么地方闪电般炫亮了一下。几颗流星,带着优美的弧线,划过阴沉的夜空,向这座城市飞来。其中,最小的一颗拖曳着纤细的金光,几乎就在卧室的窗外坠落。男主人的心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在意,对着远近交错传来的凄厉的警笛声,喃喃自语了一句,“哪里失火啦?这么吵。”然后,搂着鼾声低徊的女主人又昏昏睡去。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双手沾满了亲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