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间遍郊原桃杏繁,用尽丹青图画难。道童将驴鞴上鞍,忍不住只恁般玩,将一个酒葫芦杨柳上拴。
无名氏的这小曲,最让我爱。春天多美好,名花多迷人呀。
张姐最爱说的那句话就是忍得数九冬仨月,春暖花开谁怕谁。花就一下子全开了。
医院还保持着人性化管理。门诊和住院部之间的空地摆了几个椅子,栽了几棵春天开花的树。按说,医院里面是不应该栽树的,每年春天总会有一些人花粉过敏。在这个山区的小镇的春天,花儿并不是稀罕物。那一句开门见山就是专门说的雨泽县县城。只要你肯抬一下眼睛,那满山遍野的山花根本用不着再去登临。谁还会故意去栽种什么什么花?何况还是个医院。
但院长是个外科出身,可能见着血呼啦啦的东西多了,对美就特别敏感。尽管我知道种开花的树不合适,但我是人微言轻。再说,我整天为自己的事儿烦着呢,也没法把这个事儿放在心上。弄那些树的时候,就都属于栽上就能开花的,我还亲自去栽了。因为这种力气活,需要我这样的膀大腰圆的小知识分子。
我们主任照顾我呢,从来都把这种露脸的力气活安排给我。美其名曰不要太封闭了,医院里的人多认识认识没亏吃。
那个年月,人们对花粉这种东西引起的过敏还不当回事儿,包括过敏者本身。
过敏还算个事儿吗?除非是青霉素整了个休克。
蔡名花本来也很喜欢花花草草,但是这一年的春天她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儿的绝望。尤其是夜深人静一个人时,总忍不住偷偷地哭。
蔡名花这种状态影响到了工作。有一天张姐又在鼓捣那几张票据,蔡名花就火了。蔡名花站起来,说:“张姐,你顶会儿,我得去趟厕所。”也不管张姐答应不答应,站起身就走,砰的一下带上了门。张姐还真害怕了,跟王姐说,“你看你看,那都是装的!咱们多大岁数了,她还跟咱们攀!”王姐就说:“也怪你!窗口排那么长的队,你也好意思!”王姐也不高兴。
蔡名花生着气往外走,走着走着就笑了。那么大岁数的老娘们,又神经质,跟她一般见识干啥。再说,生气了也没处说理。
政委这个欠儿登,一点儿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他还找科长!谁让他找了?那么大岁数,难道他真不知道自己啥位置?怪不得他争不上院长,还得从外面往里派!你说,一个政工干部,还想争院长!
蔡名花遛达了一圈,把气儿遛达干净了,就准备回收费处。
这个时候,她看见了小雪。
“小雪!”
小雪大声喊着:‘蔡名花!我去收费处咋没见着你呢,原来是偷懒儿!小心院长查岗。咋,中午不请我吗?”
蔡名花说:“你还用请?郑哥早在那儿望眼欲穿地等着你呢!小雪,你咋来了?今天”
“今天我下夜班。蔡名花,都过了一个多月了我也没过来看看你,对不住了!我们科里的人也真讨厌,总替班。后来连主任都看不过去了,跟我们护士长开玩笑说,咱们科这些大夫净跟小雪一个人儿对班了!想跟别的美女谈谈心都没机会。护士长才觉出了不得劲儿。还好,护士长没说我,开会就那么开着玩笑说小雪正谈恋爱,咱们多少得发扬发扬风格,她那个对象可是个才子!要是谈不好你们谁担得起呀?谁?大家才都觉出了有那么点儿的不好意思。这不,我下夜班,又串了一下,可以明天回去。蔡名花,今天我住你那儿。”
蔡名花点着头,迈了几个太空步,就回到了收费处。迈太空步是蔡名花下意识的开心的表示,蔡名花真的有很久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其实,要蔡名花开这么一点儿的心是多么简单呀。可这,也成了奢侈品。
蔡名花屁股还没坐稳,就从窗口扔进一个东西。小雪扔进来的。
小雪说:“蔡名花,你郑哥正上手术,我一个人儿先逛逛街去。这东西先放你这儿,下班别忘了拿回宿舍去!”
蔡名花:“让看吗?不让看我可不管。”
小雪:“让看让看,是你郑哥画的画,非让我瞧瞧。我哪懂这个,我也没这个细胞呀。你说,不拿还怕人家不高兴。搞个对象真麻烦!”
张姐就接过话头说:“你是蔡名花的同学吧?你这是说风凉话,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哪天,你也给蔡名花介绍个对象,省得她整天气儿不顺!”
大伙跟着笑,小雪就走了。蔡名花半哄半开玩笑着问:“张姐,真生气了?”
张姐说:“我哪儿生气,我还能跟你生气?就说说你,到底是个孩子,科长欺负你,哪能摔打你大姐呀!我也替你抱不平,凭啥不让你上去,这个收费谁不能干?就怪你没人。你爸挣那点儿钱都为了你花完了,又不当个官。你说你认识的官吧,就是一个小周。小周要是今年换届当部长了,那还用说!不过,就是当上部长人家也不一定能管你这点儿破事儿。俗话说人面不如猪头,你就忍吧!”
蔡名花看着外面的人还不算太多,就随便翻开了小雪留下的本子,不禁面红耳赤,一下子就扔一边儿去了。蔡名花说:“这个郑高,都画些啥呀!”张姐一下子就抢过来,翻着看。
张姐说:“怪不得当大夫的总有艺术细胞呢,敢情总看女人的大屁股!你还别说,这个郑高画得还真不赖,你看看这屁股、这大奶膀子!”王姐也禁不住哈哈大笑。王姐说:“这个郑高,画的这东西也敢拿给对象看!”
张姐就说:“这你可老赶了,傻帽。这是一种隐喻,画画的都懂得这些。现在这人还怕啥,要是我老爹那会儿,早就敢定个流氓罪把这个郑高拉出去枪毙!”张姐他爸是正宗的老革命,她妈还是组织上给安排的。
蔡名花对郑高的认识就又有了些转变。这个郑高,的确是有才。他画的那些,只瞄了一眼就记清楚了。
可蔡名花没等到跟小雪吃什么午饭。晚上下了班,她又直等到快到半夜,才等回了小雪。这之前,百无聊赖的她就只好翻看郑高画的画册,一看就看了好几个钟头。
那一年,整个宿舍楼还有一台电视,放在工会的会议室里。钥匙是我拿着。
蔡名花看了那么久的郑高画册,指定心里会有所感应。艺术这玩意儿,原来也是可以随便传染的,虽说不像那个啥那么可怕,威力却也不小。
要不然,人家怎么会花上上亿的钱就买一幅画?
对郑高这个人,因为有了看画的铺垫,蔡名花就不觉得他有什么可厌的了。
小雪显然是做了事儿,拎着一个刚买的小盆,一进屋就洗。小雪因为蔡名花已经做过了,也就毫不忌讳。再洗脸洗脚,折腾完都快半夜了。蔡名花心里不高兴,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小雪,大概因为是第一次吧。或者,反正没做过几次,忍不住就老想说。
蔡名花说:“小雪,快睡吧!我都觉得你快成了女流氓了!”
小雪就哈哈地笑。小雪说:“名花,你说这郑高真是,干巴拉碴的,劲儿还不小。”然后就问:“名花,咱俩是亲姐妹,啥都不瞒你。你那个秘密就不能说说吗?”这话就捅到了蔡名花的肺管子。蔡名花正闹着心,一听就哭了。小雪慌了神儿。
小雪哄了大半夜,说:“不行就告那个王八蛋!我不信这年头就没有说理的地方!”蔡名花就哭得更厉害。
小雪还真的没了辙。
这一哭给小雪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小雪再也不敢提那事儿。然后,就觉得蔡名花真是可怜。小雪早晨起来,收拾收拾就走了,郑高等着她吃早餐。在早餐中小雪就哭了,把郑高吓一跳。
郑高说:“小雪,咱俩是正经搞对象,是要结婚的!”
小雪说:“不是。”
郑高沉默了。沉默的郑高其实很自卑,他以为这是小雪对他不满意,才有了这些说不出的委屈。郑高就觉得无话可说。
郑高呓呓吃吃的说:“小雪,其实,也不能算就真有这么的就得,咋说呢!小雪,你要是真的对我不满意,我觉得这也不能算个事儿!”
小雪扑哧一声就乐了。
小雪说:“你说哪儿去了!我在哭蔡名花。蔡名花让人家祸害了,做了流产却不敢告那个王八蛋!”
郑高来了劲儿:“是哪个王八蛋?在雨泽县,只有我们老郑家是脚面水平淌,那王八蛋算个屁!你说出名儿来,我捏不死他!”
小雪长叹了气:“算了!人家不说是谁,咱们这不是瞎操心?我听你说有个周部长正给蔡名花介绍对象,如果蔡名花想要报这个仇,还用得着你吗?唉,就怕是她太注重名声,不肯告诉别人。郑高,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把这事儿抖搂出去,咱俩就散伙!”
郑高安慰着小雪,心里也迷糊了。原来,他还是有那么点儿怀疑是姓周的干的,因为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今天他信了,这个事儿跟姓周的无关。
郑高相信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也是刚刚听说的关于周春风可能不能生育的传闻。
唉!他心里暗暗叹息,这个蔡名花,咋这命苦呢?
摊上这事儿不敢说,分到财务科进不了科室。
那一年还不像现在这么矫情,小雪就坐着长途大巴回了市里。
小雪带走了画册,画册里的人物却刻进了蔡名花的脑子。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她前一分钟或许还对这个人烦得要死,后一分钟就会变成这个人的粉丝。蔡名花有没有变成郑高的粉丝,已经无从考证。但至少可以证明,蔡名花已经对郑高不再那么讨厌了。
这又说明什么呢?
那一年,蔡名花对我也同样尊敬着呢。
单身宿舍似乎也变得热闹了。尽管我作为四大难题之一经常无病呻吟,对着春暖花开可不能视而不见。那一年,医院有四个人,都是男的,年龄都超过了二十七岁,都没有搞上对象。
我老刘就是其中之一。
要说搞不上对象的原因也很简单,都是中国人的观念闹的。我们中国人,看东西都太实际。
蔡名花看东西比中国人还实际。
不说我们这四大金刚,就是想找个年轻的,也不至于非得就是那个秘书。那个秘书我见过,我觉得他都赶不上我。但我说这话就会成为笑话,我还有这个自知之明。
蔡名花呀蔡名花!
郑高这鳖。
蔡名花开始追求踏踏实实的生活。而要达到此种目的,她必须促成一件事。
春天多好呀,花开着天气不冷不热。
我想起了那些年n多次的郊游,想起尽管在外人看着近似的山其实真有那么多本质的不同。
想起大吃羊肉片,高歌塞外城,好悬没跟一伙小流氓夜战流血(或许人家对方也把我们当成了小流氓),就想起蔡名花。
真的,只要蔡名花还活着,我们总会带着她。
那个时候,我们都以院为家,蔡名花也是。
或者说蔡名花也应该是。
每当我喝酒喝醉了,总会有人把我搀回屋去,这其中就有蔡名花。
蔡名花搀着我时我还会很生气,因为她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是个男人。
在那些年,医院里都没有哪个女孩儿把我当成是男人了更没人会,看着我也会脸红。
女生们把我扔到床上,对我说:“刘哥,下次少喝点儿。万一我们当中哪个姐妹有相中你的,你老喝醉酒影响也不好呀!”然后,她们就嘻嘻哈哈地跑了。
我记着蔡名花呢,真的。我想说也说不上来,蔡名花到底是啥样的人呢。
她真的还以为,我一辈子都会住那个单身宿舍吗?
为什么在梦中她说,是她把我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