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上班我就发现,连主任也在跟科里的几个人议论。主任一向很深沉,从来不多说话。他要是像我这样嘚不嘚的老想着说点儿啥,这个主任肯定干不上。就是干上了也干不长。
我就问主任,啥事呀也值得他老人家费心,跟几个没大没小的孩子议论一番?主任看着我,目光很沉重。
一个小丫头就接过来说:“刘哥是张大力自首了,杀李静雪的另有其人。”
我尽管早有预测,还是很惊讶。并且痛苦。我僵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说:“老蔡咋办呢?他就这一个女儿,老蔡媳妇还能再生育吗?”
主任对我说:“小刘,去给我倒杯水。你小子又犯迷糊了,老蔡媳妇生育不生育跟你有啥关系,还用得着你操心?你看看李静雪,多可怜。唉,人呀!”
我去倒水,热气熏出了我的眼泪。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悬念了,只是个程序问题就完全可以解决掉杀害李静雪的所有凶手。
问题是我很爱这两个人,一个叫蔡名花,一个叫周春风。
我把水递给主任,主任看着我笑着说:“小刘你咋了,迷眼睛了吗?快让小王给你吹吹。要不的用蒸馏水冲冲。”
小王,我的一个同事,是个小丫头。她就过来吹我的眼睛,她越吹眼泪越多,越吹眼泪越多。她就生气了,不再管我。大家就散去干活,主任和我坐下来喝水。
我负责质检,等大家灌装时补个缺。再不就是等大输液消完毒冷却之后,帮着搬搬入库。
这个时候我可以休息,就对着主任喝水。我眼睛不干净,老流泪。主任跟我聊天我也是心不在焉,主任就拎着杯子回了自己的屋。临走时他说:“小刘,不会是为这个事儿流泪吧?蔡名花不是好东西。就算她是老蔡女儿,她也一样不是好东西。好东西不会干出这个事儿来。小刘,你要是为这个事儿流泪可就不对了。尽管都是同事,你也得有点儿立场!”
我对他说:“哪能呢主任,真的是迷眼睛了。”
他临出屋又回过头来:“但愿吧。小刘,你还年轻。这个蔡名花比当年的女特务还可恨!”
我不知道当年的女特务是啥样,但我知道蔡名花。这个事儿一跟张大力扯不上关系,她蔡名花就编不出别的理由了。她编张大力这个事儿就证明她心里有鬼,李静雪的死肯定跟她有关。我对这个突然的张大力弄得混乱,干完自己的活就寻个理由去了门诊。
我想听听张姐的意见。
张姐的话虽然很臭,但大多数都是真理。
张姐说:“咱们都看花眼了,气得我昨天一宿没睡好觉。张大力就在附近的市里转悠,有一天在马路牙子上瞎转,一辆车撵着他就撞。他蹦了好几个高才没撞着,就把他吓坏了。他给自己的老婆打电话,他老婆就让他自首。张大力犯的事儿太多了,抢劫、偷盗、拉皮条,啥都干!咱们医院丢的药就是他干的。”
都怪我这些天除了晨练就是晚上跳舞,白天就没有精力再到处乱转。我还真不知道张大力会有这么多的案底在身。
张姐接着说:“吓坏了的张大力对他老婆说,他不愿意坐牢。他老婆就问他怕不怕死,他还真怕。既然在死和坐牢之间得选一个,他就自首了。他也看到了对他的通缉,他知道在这个事儿上他是被冤枉的,可他还是心存幻想。你说张大力多傻逼吧!”
我刚想接过话茬,就见着赵主任急匆匆地走过来。我看他这么急,就故意跟他打了个招呼。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有点小变态,内心寂寞又空虚。
赵主任对我说:“我忙我忙呀,小刘。你都不知道,这个鸡巴事儿还找上我了,说让我过去说明一下情况。当着你们几个人的面我也是这句话:怀疑周部长那是扯淡!他们打电话问我知道不知道周部长和蔡名花的关系,我回答好几遍了没关系,他们还是不信!他们说知道我跟蔡名花住过周部长家,应该看得出来周部长跟蔡名花关系到底正常不正常。有啥不正常的?完全正常!再说,那一次也不是蔡名花张罗去的,是医院派去的。不能因为李静雪是他媳妇而蔡名花挺漂亮就乱怀疑。就公安局这帮人,正事干不了,就爱瞎扯淡!你们聊着,我得马上去一趟说明情况。反正,让说瞎话我可不干!”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张姐看着老赵的背影,斜楞了一下:“缺心眼!小刘你说,这个老赵还当办公室主任呢,他多缺心眼呀?就这点事儿傻子都看得出来,他还想替姓周的说话。从前他跟郑高揪扯不清,院长没收拾他就算他万幸了。这会子他又要替周春风说话,真是糊涂到家了!”
我看着张姐:“张姐,你也怀疑是周春风?你说说看。”
张姐就摆开架势,准备一五一十说出她的推断。这时候我听到姚姐的声音,就回过头来看。果然是姚姐,身边站着一位跟我就像是亲兄弟的哥们儿。毫无疑问就是她丈夫。我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开口就说:“呀,是姐夫吧?”
这家伙伸出手来。我们俩握手也一样,手劲儿特大。姚姐看着我们俩笑得特别开心。张姐王姐都伸出头来看,张姐也笑了起来。
张姐对姚姐说:“还有长得这么像的呢,我头一回看见!个子一般高不说,还都长了个大脸盘。你看你看,连眼睛长得都一样。这是你对象吗?刘兴平,你咋就没有人家那个运气呢。我还真头回看见,不说还以为是双胞胎呢。”
姚姐说:“哪能头回看见呢,也不能真那么像刘兴平。我们都结婚好几年了。他也来过,就是来的次数太少。张姐你说,他跟刘兴平长得还真有点像呢。刘兴平,你跟你姐夫并着让大伙儿看看,是不是真有点像?”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我心里却像是怀上了鬼胎。
但是,也不知道咋的,或者该咋的。
我就并过去,跟他对象往一块站了站。我们俩长得这么像,就让姚姐的对象对我一见如故了。当场就拍定,他非要我去他们家吃个饭,说是得好好跟我唠唠。这个姚姐,还在边上点火,鼓动我跟他拼拼酒,说他平时最爱吹大牛。
我的脸红得像是一块布,没有半点儿其他颜色。姚姐的丈夫就拍着我的肩膀,敲定了晚上去他家,然后风风火火的走了。
我一下没了心思聊天,也准备走。姚姐返了回来,她看着我脸红红的,还逗我。
姚姐对张姐说:“张姐,你见过刘兴平脸红吗?这个小子除了喝酒,我还没发现他会别的。有一天他喝多了抱着一颗树,我就感到好笑把他扶回了宿舍,也没见他脸红。”
张姐就接过来说:“可不小姚,那天我也看见了。他这么大个子,亏你还这么有劲儿。我也纳闷咋是你给扶回来了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没有。我看得真真的,这小子一点儿都没有脸红。小姚,你那天学雷锋,是不是看着他跟你老公太像了?要不的你还不管呢吧?”
姚姐笑着说:“可不!张姐,你知道不,周部长给抓起来了。这可是轰动全县的大事儿。我也是听来我们科看病的患者说的,就是刚才。说他涉嫌谋杀李静雪,还有张大力。”说完之后她等着我们的反应。
我的脸好不容易退下红色,就嗯嗯了几声,准备发言。
姚姐用手推了我一下:“小孩子别说话,先听听张姐咋说。”
这时候来了一个患者交费,张姐动作本来就慢,也就顾不上说话。她全神贯注的答对患者,王姐也忙。姚姐就跟我交换了一下眼神,弄得我心跳又加速了。我嗓子发紧,又嗯嗯了几声。王姐就在百忙中递出话来:“小刘,你快说吧。要不的就憋死了。”
我就对着收费处里面,实际是对姚姐说:“张姐,张大力还值得周部长去谋杀?我看公安局的确是瞎联系。”
张姐只是“啊啊”的,姚姐说:“蔡名花撒了谎,把脏栽到张大力身上,试图转移公安的视线。通缉张大力就是要弄清楚真相。蔡名花肯定也想着让张大力马上消失,张大力一消失她的话也就无从对证了。这个公安局的一推断,张大力又因为吸毒丧心病狂,用药杀人也顺理成章,事情也就蒙混了过去。可这个前提就是,张大力必须得死。”
张姐这会儿忙了过来,就接上了话头:“小姚你说的咋那对呢!就是这么回事儿。蔡名花在里面,她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弄死张大力?至于老蔡,那是个好人,兴许到现在他还认为他女儿是被冤枉的!怎么可能替她做这种事儿?能做这种事儿的只能是真正的凶手,那还有谁?我早就看蔡名花不正常,小周部长更不正常!你们说,哪还有给介绍个对象,连面都没顾得让俩人见上的?这就是丧良心。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早就把蔡名花呼噜到手了。这是个简单的案件,别听公安局说的难乎其难。这就是周春风跟蔡名花搞破鞋,俩人一商量弄死了李静雪。就是这么点事儿,没错!”
一下子大家就都哑口无言,我就往制剂室走。姚姐冲我喊道:“小刘,晚上去吧,晚上跟你姐夫多喝点儿。我晚上下班去你们制剂室找你。”我点点头,头也没回。
姚姐并不是一个喜欢东走西串的人,她晚上临下班来制剂室,制剂室里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她是来找我。对于她是我的师姐,大家都不感兴趣。甚至谁也没弄清楚她念的医学院跟我念的医学院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医学院。我们俩进了他们家,姐夫已经做好了饭。我满头大汗,一半是上楼累的,一半是紧张。
姐夫对我说:“小刘,你得锻炼呀,才爬了四层楼,就累成这样。你今年二十几?”
我回答说:“二十八。”
是不是二十八呢,我猛一下就懵了。
洗洗手喘喘气,我们就开始吃饭。
唠了很多话题,最后还是落在蔡名花身上。蔡名花也是我们医院里的名人,尤其是在这半年。姚姐当然说了一堆人没处看知人知面不知心之类的言词,我又说了一大堆关于当官的找情人搞腐败之类的话题,姐夫就插话了。
姐夫嗓门很大,至少不比我的嗓门小。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气呼呼的还带着点儿不屑地说:“扯淡,真是扯淡!不就是离婚吗,还至于弄出人命?这个事儿简单,姓周的一离婚再娶进来姓蔡的,不就结了。姓李的又不是七老八十的找不到对象。一个公安局的,找对象还难?还至于一棵树上吊死人?我弄不懂这个事儿,就是扯淡!”他举杯跟我碰了一个,一口就干了。
姚姐说:“嗨我说你,慢点喝。人家小刘头一次来咱们家,你一口干了他咋喝?”
我笑了笑,也一口干了。
姚姐就赶紧往我碗里夹菜,让我往下压压。她对姐夫说:“不知道就别瞎说,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你成年累月不在家,哪知道这里的情况?这里的情况复杂着呢。周春风刚弄了个代部长,就等着开会转正了。他转了正部长就能当常委,他可不能为了家里的事儿影响政治前途。准是李静雪不离,他又不敢公开跟蔡名花的关系,蔡名花又逼他。这个事肯定挺复杂,你们俩喝酒吧,说他们干啥?”
我点点头。姐夫又发话了。
姐夫说:“这可是人命!周春风把关系弄这么复杂,难道不知道会出人命?他这个部长重要还是一条人命重要?他要装的面子重要还是他自己的爱情重要?他既然肯为蔡名花杀人,就不能为了蔡名花不要这个部长?有啥了不起的?大不了人家说他道德败坏,过几年也就过去了。李静雪也不过是暂时觉得受委屈,过几年、也许几个月就会过去。何至于非要杀人?更可恨的是,还想要弄一个张大力做垫背的?”
姚姐碓了一下姐夫:“别说了,菜都凉了。就你爱长篇大论,又不了解情况。”
姐夫就对我不好意思地说:“小刘你别笑话,我们这些成年出海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爱说话。你不知道成年累月见不着个人是啥滋味,你不知道整天整夜面对大海是啥滋味。都是为了生活。就是苦了你姐。你这个小师弟平时想着照顾照顾你姐,她一个人不容易。要不是孩子让他奶奶看着,更不容易。家里有啥活啥的你想着点儿,她这个人死要面子假刚强。就算姐夫求你。来,咱哥俩再干一个!”
我喝酒从来不上脸,这次真上脸了。我就又跟他干了一个。
后来我们喝尽兴了,一瓶干掉就想喝第二瓶。还是姚姐死拖活拉的非不让喝,才又上来了十个易拉罐啤酒。等这十个易拉罐都喝干了,姚姐说啥也不让我们俩再喝。我们三个就坐下来聊天。
因为酒喝得尽兴,这个天就聊得特别爽。
姐夫拿来了好几本相册,除了他跟姚姐的合影,基本都是他在世界各地的留念。我看到了泰国芭提雅白色海滩,也看到了澳大利亚的草裙。我看到了拉托维加斯的赌场,也看到了莫斯科的郊外。同时,他还让我猜几张合影里人物的性别。我都猜错了,才知道人妖并不是泰国的专利。
想象着大海、沙滩、阳光、椰子树,我的心第一次开始了瞭望。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一下子变得如此直观。
如此的,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