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顺利地请好假准备回家过年,主任笑着问我:“刘兴平说实话,为啥要呆这么多天?是不是家里有对象等你回去完婚?如果是回你们矿上结婚可就忒不够意思了,这个秘密你也忒能保了。你要真的是回家结婚,你这个婚事就是咱们医院建院以来的最大的新闻。为什么呢?这比在战争时期的保密工作做得都好。刘兴平,你得给个理由,呆这么长时间多腻呀。我不信你就在家里能呆得住。”
我笑着回答:“主任你不知道我家的亲戚多,一家呆两天一个月就出去了。我有仨舅舅,四个姨。亲门近枝的叔叔大爷的是一个村子。加上姥姥奶奶那一辈的姑奶奶舅爷爷啥的,说实话三四十家可不止。”
主任这个笑!这有啥好笑的?
我熬到那一天,其实准备先回家。过完破五,就踏踏实实地找个公司干下去了。
可是,我的心长满了荒草,就寻思那一朵花必须先开给我那个长久都忽视的家看看。那个家有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总是看着我不争气的姐姐哥哥。因此,我又怎么能脸那么大,又怎么好意思先回家呢。
因此。
这几个公司当中,有一个是海南的,给开出的条件特别好。我就偏着心的跟这个海口的老总多聊了几回。真是越聊越开心,越聊越觉得不去这个公司真就白瞎了。而这个老总性子急,非要我立刻马上一分钟不停留地飞到海口。即使相不中也没关系,来回的机票全都报销。
我就家也没回,而是直接飞到了海口。
那一年的海口人口估计也不会超过五十万,还不能算是一个大城市。尽管我是从雨泽县这个小地方来的,但海口还是没能把我吓住。接待我的是孙总,大个儿,说普通话。
那几天我不仅仅跟孙总谈,也跟他手下的朱总沙总谈。朱总就告诉我,在海南弄个公司,注册只要一万块。他们这个公司其实也就是这个规模。我吓一跳,就有点儿打退堂鼓。
朱总跟我说完之后,沙总带着我们一行人吃了一顿东山羊,是连皮一块吃的。吃羊肉不剥皮还真是头一回,我就有了一些好感。
后来就是晚上,朱总带我逛夜市。我也闹不清哪儿是哪,只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一个劲儿移动。
这个朱总随便就拦下三个女子,把她们带回我们住的宾馆。我跟他俩一边走还一边琢磨,他俩是咋认出的这几个人呢?茫茫人海之中他俩咋就有这样的火眼金睛?
把产品拿出来给我分析,我才知道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的。这几位仁兄不厌其烦地教给我如何操作这种药品市场,怎么给临床费。要知道这会儿还没有敲响1995年新年的钟声。并且我呆的那个县医院对药品回扣之事还闻所未闻。
孙总还把我弄到了三亚,去了天涯海角。
怎么能一着手就给弄个区域经理,把一个省的市场给咱?这个我没有太多想,反正既然人家认为咱是个人才那就当个人才好好干吧。我可以招聘一个省的业务员,也可以在各个地区招聘区域经理。方式可以选择:大包干或者底薪加提成。那一年我刚步入所谓的市场,只看见钞票在招手,看不见有陷坑处处在。
其实是整个中国的伟大的药品混乱市场,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乱,都是从开始最不起眼的地方蔓延开来。这个临床费就逐渐成了市场铁律,至今据说已经涨到了30%。开始10%都把我吓坏了。然后底价结算,这是我选择的。我才知道市场真的是个看不见的手,钱说得算。
还有的那一种复杂是在以后的五年之内才逐渐完善起来的,打点的地方包括上了药库。当任何一种原因都有可能造成不回款乃至停药,我才知道自己确实不是那块料。但,那都是后话了。
也跟本故事无关。
一切都谈妥,我就准备回省城先租个地方做办事处。孙总考虑我先开发市场,没钱,答应先给我铺货。我的压力也就只剩下房租而已。那一年,我在省城弄了个两室的,一个月也不过400块钱。就400块钱的房租,还可以一个月一个月地给。
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有经商的天赋,还是我的脑子在根儿上就被太多的条条框框控制住了。反正我并没有赚到什么钱。我赚到的仅仅是眼泪。
我在省城办事处的日子只是忙着开拓市场,招聘各路好汉,真的没有功夫去打听一下姚姐。
直到快一年了,我往那个市里派了个经理,市场也把雨泽县包在了里面,我才第一次有机会回到雨泽县。
我回到雨泽县因为已经不是这个单位的人,也就没了顾忌。
我就去找姚姐。说她已经调走了。
我问是不是跟她的丈夫调一块儿了,科里人告诉我转过年还没出正月,姚姐就跟她的丈夫离婚了。
那个人,她还开玩笑着说:“刘哥,我们都以为姚姐是跟你私奔了呢!那一阵风言风语随着姚姐调走,我就以为是真的呢。咋着,现在发财了?娶了个啥样的嫂子?我们说你总不搞对象呢,原来咱们这地方是个小河沟,你是一条大鱼。”
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儿,我还在姚姐家跟姚姐夫喝酒。
他审查我没吓着我,可他也没能保住这个婚姻。
我心里失落落的,去收费处跟张姐打了个招呼,顺便问了问小贾。张姐说小贾正好这几天生孩子,在我们县医院的妇产科住院呢。“你要不要去随个份子?”说完了张姐就哈哈哈的笑。我因为下了海,见识过了n多人,脸皮特别厚。我就真想去妇产科看看小贾,张姐连忙制止住了。
张姐一本正经地说:“刘兴平你都不知道,小贾对象可爱酸脸子了。我听说有一回在饭店有个人单独找了小贾喝一杯酒,他就吃醋了。你都不知道,那小子砸了人家玻璃!”嗨,真是。
我没有去找单位里的任何人,也没给那个经理介绍任何关系。因为我经过了一年的磨练,懂得了分寸。
我知道从此开始就只有吃开口饭了,本质上跟乞丐也差不多。可我们自己给自己弄了个经理名号,还在人家面前吹吹拍拍。
我知道从此以后医院就会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含金量也会直线上升。在未来的几年内将是药房主任捞钱的大好时机,等院长明白过来药房主任的失落时代紧跟着来临,会比“而今”更加不名一文。
我庆幸离开了医院,就是没估计到医院的发展将远远超乎我的意料。
还是让我回到海南,那个我最早出发的地方。
我所有的生活因为这个地方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从海南回来我先到了家里,我们矿上分的平房小院。
这时候已经过完了年,哥哥姐姐都各自回他们自己家了。我就只好跟父母商量。说是商量,其实已经决定。
我老爸叹息了半天,晚饭就喝了很多酒。这是我老爸表达心情唯一的方式。他心情好要多喝几杯,心情坏也要多喝几杯。只有心情不好不坏才滴酒不沾。
“那你咋搞对象呢?没个单位,也没个准地方。”老爸叹息着。
我妈接过来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怕啥的?那农民就不说媳妇了?人家又有什么工作,什么单位?你没看咱们边上开的很多小煤窑,都是农民。人家不仅都说上媳妇了,还不只说一个呢!那个大冬瓜都三十多了说不上媳妇,一开上煤窑有了钱,马上就说了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就这还不知足呢,听说还挂拉上小邓子媳妇了!”
我啊啊的,不知道应该随老妈说还是随老爸附和个一两句。
我老爸给我倒了一杯酒,让我喝。我这人在外面虽然喝酒很冲,在家里基本上还是要装一装的。就是怕我老爸联想。
我看着我妈,我妈就说:“你说说你,孩子不爱喝酒,你非给他倒啥?还都能随你当个大酒篓子?这以后当了经理,是个有身份的人了,可得注意形象。搞对象的事儿别放在身上,你有本事能挣钱,说个媳妇还算个事儿?你姥爷常说,驴粪球子还发烧呢!那个破医院不干就不干了。你老妈一辈子都干临时工,也没饿死。”
我爸举着酒杯:“小子喝一杯,喝一杯吧!我也不知道你那个经理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压力肯定比原来大多了。依着我的意思还是在医院里干得了。小子,以我的经验,只有跟国家干才没亏吃。三年自然灾害时多少人都顶不住回了农村,你老爸我就坚持住了。有你好看的,将来医院一个月能拿上好几千时你说不定还不如现在能挣钱呢!往远了看,别只看现在多挣个一两千块。那年七级工八级工还不如老百姓一垄葱呢!下海就是你们这帮子傻人干的,我也管不了你。”他自己先干为净,我也跟着干了。
我老爸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头一回看见我老爸哭。他六十多岁,干了大半辈子的井下,经历了很多生与死的考验。我一直以为我老爸不会哭呢,这么一哭我就真的不知所措了。
我哄我老爸,不管用。就用眼睛看我老妈。我老妈示意我回我那屋睡觉去,我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就回了我那个屋睡觉去了。
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们家一共只有两间屋,加一块三十来平。没办法我老爸只好在院子里搭建小棚。这个小棚就是我住的屋,我整个中学时代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在我高考那年,依然住着的这个小棚因为潮湿,烧炕总冒烟。那个炕老也烧不热。我知道不怨我老爸。可我的腰年轻轻地总疼大概就和这有关系吧。
我还是躺在这个小棚里,躺在我睡了很多年的炕上。尽管炕烧得热热乎乎的,尽管小棚的墙体换上了水泥,顶棚也已经换上了砖瓦。那还是一样的感觉吗?我躺下来,心情和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是一样的忐忑。
我因为不知道这个大学是干啥的,进了大学一直没找到方向。我不知道四年是怎样混下来的,还挂了两个科。
这时候我满脑子里就只是那个小女孩儿。
我的一个高中朋友对我说,也是对她说:你刘大哥是个才子,你是个佳人儿。才子佳人说的就是你们俩。我是个高中生她刚念初中,跟我那个高中朋友是邻居。可能还带着点儿亲戚吧,跟他。
我们一起去爬山,就在山坡上我那个高中同学说你们俩多般配呀我还真的动了一下心。
我随口就说:“你会不会等我呀,我念完大学就娶你。”她羞红着脸庞使劲儿地点了点头。这以后她见到我就脸红,再也不跟我那个高中同学找我玩了。
我一躺下来就想这个女孩儿,也不知道是梦里还是哪一次我回家。我真的在她们家的院子外徘徊良久。可我记得,我刚毕业才一年。
我沿着她家往矿里走,因为我听说她高中毕业啥也没考上,就在选煤厂里干临时工。我走到选煤厂,看见了她。她长高了。
她长得亭亭玉立,戴着围巾。她的脸上落满了灰尘。她依然羞涩,看见了我。但她没有过来,而是一转身就走了。我站在那儿,感觉到了压力。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说那句话时还是个孩子,不该也不一定就履行诺言。
我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再出来就回去了。
晚上我听见外面有说话声,我妈进来说是她。我妈知道她叫什么,因为我妈是选煤厂的出纳。
我妈笑着说:“老顾家这丫头脑子有病吧,上咱们家借气管子。”我知道她是用这种方式找我,她找我也不一定就想说我对她说的那句话。她找我也许仅仅想看看我这个人,但我就是没有勇气出去。
就在蔡名花出事儿的前几天我在给家里打电话时,也还顺便问了问她。我妈说她刚刚生了个小丫头,随她,老漂亮了。我妈还随礼去着,因为她们曾经是同事。
我躺在炕上,我妈没少烧火,这炕就火烧火燎的热。我妈总说这孩子着凉了,总怕我着凉。我躺在炕上,听着我老爸的哭声,万箭穿心。在昏沉之中我就模糊了视线。
我不知道我老爸啥时候不哭了,更不知道自己啥时候睡着了。
就以为天亮了呢,爬起来一看是蔡名花。我就说你咋来了?她嘻嘻一笑,原来我看差了。她竟然就是我那曾经有过许诺的那个小女孩儿。
她问我:“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我就搬着手指头数,多少年呢?她咯咯地笑。我想起来,就问她:“丫,你生的孩子随谁呀?”她扑哧一笑推了我一下:“反正不随你!操这心干啥?”
我还有很多话,还想跟她说没什么可遗憾的,我这个人从此恐怕也会一直干临时工了。
我还想问问她过得是不是很幸福,人生只需要适意就很好。
她看穿了我。
她问我说:“你总是提的那个蔡名花跟你是啥关系?我估计你跟她也不可能有啥关系。你就是个懦夫。我来你们家你连走出屋门的勇气都没有。你这个人能跟谁有上关系?跟谁都不会有。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学会过承诺和责任这两个字眼!”
我急了。我对她说:“我对你根本就没有过承诺,没有!因此我对你也就根本谈不上责任!”这句话说完我就痛快了。可她偏偏又加上了一句。
她加上了这一句,说:“刘兴平,那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我这才看仔细了她的脸,一下子恍然大悟。
原来天也并没有亮,是我睡觉忘了关灯。虽然是梦,我脑子却特别地清醒了起来。
原来她也是那个十八岁的小护士。
竟然还是那个蔡名花。也一样按着她的那个模样,长得!
怪不得我对蔡名花的感情,也一样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并且,就是因为她,阉割了我内心里面真正的审美。
错过了这一生我唯一的正确选择。
让那个那本来可以共修一生的姚姐姐,远在了天涯——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