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其实早已经进了数九,只不过我整天浑浑噩噩的,忘了时日。天冷得再也伸不出手,我一般的也就不再咋往门诊瞎溜达了。
原因还在于,我也是有自尊的。
可时间一长我就想,特别是张姐。没了蔡名花的收费处还有个张姐,毕竟她还给我当过介绍人。
虽然我都不敢打听小贾发展到啥地步了,可张姐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这两年才发展起来的。张姐嘴虽臭,却总是有说不完的真知灼见。
所谓时间长,其实也不长。也就是三五七天的吧,我就又抽个冷子去门诊。我还没走到急诊室,就听见从急诊室里传出来的谈话声。男男女女的,肆无忌惮。那个刘兴平仨字一往外飘,我就知道是在说我。我连忙蹲下来假装系鞋带。
女声,是急诊的护士:“主任你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刘兴平看着大咧咧的,还为了蔡名花急成那样!那天在急诊,意识都模糊了,还一个劲儿地叫‘蔡名花是好人,蔡名花是冤枉的’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屋子里的人就“哄”一下,一个男大夫就接了过去。
男大夫说:“从来都是酒色一家,没有只爱喝酒不爱个色的。可人家刘兴平能装,玩弄女人脸不红心不跳。就说前几天的那事儿,”
一个男人制止住了他。我听出来是主任,急诊主任。
急诊主任:“可不能瞎说,这大庭广众的!到底咋回事还不清楚呢。刘兴平劲儿大,那谁是个女的。你们听说过那谁的风言风语吗?”
小护士很鲁莽:“主任你的意思是刘兴平想要强奸谁了?他那个大体格,想想都后怕。那些天我还跟他跳过舞呢。主任,要不是刘兴平得了肺炎,小体格囊了,是不是?”
我的火往上撞,就站起来准备进屋。这时候一个声音在大声招呼我:“刘兴平,干啥呢?”我就只好站住,是内科老主任。
急诊屋里的声音,一下子就停止了。
我打了个招呼,故意从急诊门前走过去。我边走边吹着口哨,还摇晃上了身子。进门诊卫生间方便完出来,我连看一眼收费处的勇气都没有。心说见着那个张姐,她还不见得说出啥损话呢。
我就不自觉地、下意识地低下头来。
就是从这一天的这个时候开始,我走路再也抬不起头。就好像有个东西坠住了我的脊梁骨,所有往上挺直的力量全都没有了。我的眼睛好像只有看着大地才能找到自信,尤其是不愿再看任何一个女孩儿。
我小时候读《水浒》读出了英雄好汉都不好色的结论,一直影响到我整个青春期的完成。尽管我在初中就喜欢多看几眼女孩儿,但直到大学毕业也没正经跟女孩儿交往过。
因为我认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男女之间根本就不存在正常的关系。
我喜欢喝酒大概也和这个有关吧!
我在单身男女之间获得的君子之名可不是吹的。可能有千万种让人讨厌的臭毛病,只有一种是人所共知的风范:我刘兴平数年如一日,没有过任何的男女关系的花边新闻。
我刘兴平对待男女关系之态度的严肃,使得我们医院里的女孩儿从来都不把我当成个男生。她们对我的信赖已经传承了好几拨,蔡名花一会儿大叔一会儿大哥的叫我,也不会有人认为不正常。
现在完了。
跟郑高相比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高是个真小人,我是个伪君子。没有人会以认错郑高为耻,却有不少人以跟我交往为羞。我内心肮脏,这还让人传嚷上了人家给我看病我还想强奸她,就因为我知道人家老爷们儿常年不在家。我也是乘人之危呢,不过是隐藏得更深而已。
我这个人就从骨子里,塌掉了。
给家里打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我妈。我是从医院门口售货亭打的电话,天儿冷。我又不爱戴手套。
那一天,我依然没有戴手套。
不知道是冷得让我打哆嗦,还是我内心里本来就一个劲儿地哆嗦。拿起电话我呆了足有三分钟。我妈那头喂喂的,都要放电话了我才说了第一句:妈!
我妈问我啥事,我说不出话来。
这个售货亭的老板一直跟我熟,就撕卫生纸往我的手里塞。我努力把声音控制住,但控制不住眼泪。我擦眼泪,没办法把话说连贯。
那头我妈就听出来了:“兴平你慢慢说,出啥事了?是不是对象又黄了?没事儿孩子,这是婚姻还没动呢。你过年回家妈让你搬搬荤油坛子就好了。别哭,孩子。别哭。你一哭我的鼻子就发酸。你说说你爸我俩也没啥能耐,把你分到了这么个地方,连媳妇都耽误说了。你别哭行不?要不让你爸过来听两句?”
我爸直接:“兴平呀!你这孩子,你妈说你还哭上了。是真的吗?”
我抑制住,哽咽着说:“没有。天儿冷,嗓子有点发紧,就像是哭似的。”我象征性地咳嗽两声,我爸他老人家心粗,就放心了。
我爸就大声说:“嗨,他妈。兴平没哭,你听哪儿去了?别哭了,快做饭去。兴平你过年还回家吗?别像每年似的又给谁替什么班了,你又不在药房。药房那班人抓你就是看你好欺负,你一个人在外面得硬气点儿。别像你妈那样整天软不唧唧的。嗨,我就是不放心你这性格,不硬气。还有别的事吗?”
我回答说:“没有了。”那边我爸就把电话撂了。我还寻思着跟我妈再说几句呢。
这是晚上,到了就餐的时间。我去食堂吃饭。我找了个桌子,自己一个人。自从那天跟姚姐在诊室差点儿出事儿,往我身边凑的就不再有了。也算是人之常情吧,他们怎么地也得适应些日子。
我坐在那儿吃饭,看着我对桌一个卫生员,她吃饭都忍不住笑。
她跟我一块在党校学习过,都是准备发展的积极分子。
我问她:“小王,笑啥呢?吃饭还忍不住。”
她用一种平时基本没用过的甜甜的声音说:“刘哥,我入党了。今天下午宣的誓。护理部说准备过些天要把我到调门诊。你说刘哥,我是不是转合同工有门儿了?”小王没学历,还是个临时工。
我还真大吃一惊。
因为当时培养对象里,我是个重点。
这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就让她们先入了呢?我的表现还不如这个卫生员吗?尽管有前些天的那个事儿,不是也没有定论嘛。况且,连郑高都是党员,他公开的秘密都比我多到不知道有多少。他被弄到下面卫生院,据说也仅仅是给了个党内警告处分。
我这口饭也就特别难以下咽。
回到宿舍我思前想后,越发感到前途暗淡。
连个党员都不是,还当什么科主任呀,做梦吧!那我就这么一直干下去吗?
这么一直干下去跟念这个大学又有什么关联?
我想起某次跟我们一个同事拌嘴,他嫌我干活慢。他就说我这个大学念得没用,他就是个初中不是跟我干一样的活吗?并且干得比我好多了。这句话我当时的确不爱听,这会儿想起来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还真不如到市场上摆摊卖菜去,虽说活计累的程度可能差不多,可还能多挣俩呢。
我在制剂室这么多年,唯一可以算作吃点儿公家的东西就是卖点儿破烂钱。就这主任还说得注意影响呢!
人家有些个单位哪年不吃出个十几万?酒酒水水灌一肚子,受点委屈也算值了。
我就看韩宝仪也生气,坐在那儿喝酒。
这一次我坐在宿舍屋里独自喝酒,韩宝仪不知深浅地一个劲儿唱歌。我听了第三遍就忍无可忍了,把磁带从录音机里拽出来,用脚踩个稀巴烂!
夜风打在窗户上,就像是有一万个鬼在嚎哭。
唉,就是个入党。
我该不该找院长说说这个事儿?我找院长说说这个事儿算不算没脸?
还有就是。
都是这个姚姐,我喝醉了关你屁事!
你扶我也就扶了,扶到宿舍该走也就走了。我用得着你对一个喝了酒的家伙如此亲切吗?
你是个结过婚的人,我还是个生小伙儿。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又想起那些在姚姐家看到的照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对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呀。尽管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天空中虽然下着雪,你依然等待着他的归期。
他是他。
在生命已经加和了的岁月,还有那个鼻子眼睛像你像他的小家伙。我不信勾不住你。
我是谁?
不如远去。
我就躺在床上开始想雨泽县到底有哪些可以留恋的地方。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思索雨泽县,从我分配报到开始。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就是那些犄角旮旯的小酒馆,又有几个没留下我的脚印?
想起刚分配的日子,那个因为站错队被分流在简易门诊的小伙儿,每天临下班前都要去招呼我。
我们轮流着出去喝酒,挨着家的喝。一天喝一家,用不了半个月就从街西头喝到街东头了。而现在估计得喝个仨月。
在阴雨蒙蒙的上午我赶到医院报到,那个脖领子黑黑的办公室主任(还不是老赵)把我带到单身宿舍。我跟两个临时工卫生员住在一屋。
这两个人一个手残疾,一个耳朵听不见。
他们天天都要在早晨三四点钟起床,就弄得我每天都睡不好。
我给分配到门诊药房数药片,因为干活太慢总也干不完。每天早晨都不敢喝水,不到十一点四十分都去不了厕所。
我想起干到第四个月时体检,反正领导就说还是让小刘去制剂室吧,再这么下去别给憋坏了。我不知道检查出了什么,反正直到在制剂室干了大半年,撒尿才没有再起泡沫。
到第二年我被分到跟简易门诊的小伙儿一个屋,很快他就结婚了。之后小伙儿说起我很多的臭毛病,使得很多人都不愿意跟我一个宿舍。
我感谢小伙儿,这是我跟他定下的小小诡计。就为了我喜欢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一看就看到后半夜。
我就基本上开始了,享受单间。
我跟每一个小饭店的老板都是朋友,即使哪天我口袋没有分文,也至少可以存活半个月。
我还想起自己刚毕业不久就追逐的一个女孩子,因为她才十七岁我就整天睡不好觉。而实际情况是她根本就不尿我,人前人后没说过我半句好话。
我想起她实习完毕毕业分到了市里,而就在她在自己家里等待上班的日子我一个人起了个大早赶到她家,好悬没让她妈给当成是流氓给胖揍一顿。
我想起那一天庄稼等待成熟,暑气就要转身,而那个三五个人的小车站只有我和她妈站在那儿。
她妈是在担心我会报复。我的头发披肩,一副艺术家或者流氓的模样。
我想起尽管她十七岁我依然可以等着她长大,就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去她们医院找她。
她问我是不是看她我说不是,她一遍遍问我是不是看她我一遍遍回答不是。我用了两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个小礼品,塞进她的兜里。她依然在问我,是不是,我依然回答不是。
离开那个十八岁小护士我返回雨泽县,内心里的挣扎无法言喻。
我不过是害怕她太小,说什么话就不敢不深思熟虑。
我觉得反正她才那么小忙啥的。别人就给我捎了个话说她已经开始谈恋爱,我还不相信呢。她根本就没等到够岁数,就结婚了。她结婚了因为在我们医院实习就有很多人去随份子,我躲在宿舍。
从本质上说我就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从来不会把弄什么男女关系跟自己加以联系。
就是尽人皆知我追求那个小护士我也没有感到不安,因为我自以为光明正大。
我可以在那个小山村挨门挨户打听那个小护士的住址,却不能说出半句成年累月憋在我肚子里的话。
因为没有沟通我就一直不清楚她对我的真实的感觉。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还对她如此迷恋。
之后的很多日子我都见不得大街跟她一样身材或者一样脸型的女孩儿……
我不是一个浪子,更不是一个流氓。
这样的甜美直到我二十八岁了才品味,可这样的品味又是如此的不应该。
我身上所融入的姚姐的味道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我一旦感觉到这种味道我就去洗澡。有时候一天洗两遍澡,这是冬天。
我忘了到底多少天没见到姚姐,我只是记得我跟姚姐梦里睡里一直没有分开过。
如果有分开怎么还消除不掉她留在我身体里的味道?
我不想跳舞,只想晨练。
可我拥有太多无法排遣的夜晚,黑夜即使在冬天也是一样姗姗着。
没有了属于我的世界。
我就想蔡名花当初的样子恐怕也不过如此。
就算没有出现命案,我也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让那个跟我长得如此相像的大哥妻离子散。
我不是一个道德卫道士,可我也不是一个只会想着自己的流氓。
如果我只是想着自己,我不会在我还有着半点犹豫时就对那个护士如此斟酌。那是我第一次强烈的爱,茶饭不思夜不成寐。那是我唯一一次的勇敢追逐,用行动去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只有来回散步,一遍遍走,把自己累倒。我累不倒自己就无法入眠。
开始我只是局限在室内,慢慢地我就在医院里面转。
可在医院里面转太不方便,而不经意听来的风言风语更会增加我的内痛。
于是就从某一天开始,就从某一天开始。我吃过晚饭,就去遛大街。
我感觉不到冷,只想走走。从街的西边走到东边,然后回到医院宿舍,基本上也差不多该睡觉了。我根本就不是有意识地非要往那个方向,在我们雨泽县,也没有别的方向。
于是,性质就变了。
本来就是遛大街而已。
就不知道怎么地,那一处,就成了我每天都要去的地方。
都要停留,忘记时间存在的停留。有时候一包烟,有时候半包。但不自觉地总是,得有烟。忘了世界,抬眼睛的天空依然冷。天空哪能不冷呢。
那是我最销魂的地方,有个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