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名花如果能把留在收费处不过看成是一生中忒小的这么个小插曲儿,内心不总是起伏,这一个春天还是蛮棒的。
其实如果没有那个人,估计她内心也不会为这个小破事儿有啥起伏。
王科长本来就想把蔡名花弄上去,不过因为有政委这一杠子,先做给院长看。院长这个人其实也是很大度的,他还不知道应该让蔡名花回科里?再说,当初蔡名花进医院,蔡国庆找的又是院长,不是政委。蔡名花跟王科长也是河水不犯井水,她又不想当科长。她来医院的目的很单纯,就为了她妈看病能够方便点儿。这,已经达到目的了。
蔡妈妈看病这个目的,确实是达到了。蔡名花没回科里,心里也没太当回事儿,收费处本来就属于财务科,这算多大的鸟事!然后,就有了那么点儿不一样。
当第一个人说蔡名花没心没肺时,蔡名花没往心里去。紧跟着就有了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偏偏县医院职工又很多,蔡名花人缘又不赖。这些个叽叽叽叽,弄得蔡名花够烦的。有时候蔡名花就会赶在周末回家,家里也不咋了,还跟单位一个样!
再说个其实。
其实,医院里的人并没有因为她蔡名花不过是个收费的,就对蔡妈妈有半点儿轻视。相反,因为蔡名花继续留在收费处,不管跟蔡妈妈熟还是半熟,都会跟蔡妈妈说说这个事儿。许多人也许就是没话找话,随便说说;还有些人想多少套套近乎,或者还有人不过想着给蔡名花介绍对象,先打个前站,做些正题之前的铺垫。当然,也有的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正义感,也有的是为了就此说明自己跟蔡名花关系不一般(这部分基本都是快进更年期的女同志)。蔡妈妈开始也没把这当回事儿,依然坚持按医嘱去医院做治疗。这么的久了,进医院也开始发憷。
蔡妈妈不好在医院里跟蔡名花发作,因为医院里大多都是知识分子,是文化人。她也卖了那么多年的地板,哪能那么没素质!
蔡名花回家还没坐稳,蔡妈妈就说:“花呀,不行咱就离开这个破地方!”
蔡妈妈这几乎成了对蔡名花回家进屋的见面礼。蔡妈妈内心也并不想真让蔡名花离开“这个破地方!”,只不过是为了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证明自己对这个破事儿也愤怒,坚决站在女儿这一边!
然后,蔡名花就感觉到了没意思。
这个时候时间继续往前走,蔡名花倾诉的欲望就越来越强烈。人类最大的毛病就是寻找这么一种归属感,蔡名花要是信上帝就好了。要不的,信佛、信道,啥都中呀。
偏偏传来这么个消息,蔡名花一开始就非常想嫁的那个秘书,结婚了。
秘书在县医院也有很多同学,小学的、中学的,秘书也是个坐地户。也没听说秘书啥时候处的对象,一打听说是在年底。
这就对了,年底蔡名花是顾不上打听这个事儿。
秘书结不结婚跟蔡名花真的没关系,秘书不结婚,就能跟蔡名花处对象吗?
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按概率说不会大于某颗星星会跟地球来个吻。
没有关系的秘书结婚,还是让蔡名花流了泪。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蔡名花曾经想要嫁给那个秘书,要不然我就能给她帮上忙。
这还算个事儿?别看那时候我是医院里的大难题,但当个介绍人还算是有经验。已经成功了三四对,还都是女方这边的。
说来惭愧,这也都归功于很多小女生都没有把我当成是异性。她们闲下来,都愿意听我瞎扯淡。然后,就有了帮助闲扯的机会。
因为我给女生当介绍人都没有人奇怪,给这么个男生,还怕个啥。
要是有了这么个借口,我去县里边办事儿也就方便了。毕竟,秘书的身份也不是一般的,即使是在县里边。
秘书结婚了本来没人告诉我,我那时候钱也很紧,属于月光族。不过蔡名花要我去看看。
蔡名花是这么说的:“那个秘书结婚了,刘哥。那会儿还有人想着介绍给我呢,咋这会儿就结婚了呢?”那会儿我以为蔡名花也没个对象,人家说那么一嘴她就傻老婆等汉子似的等信儿,怪可怜的。
我这人经常这样,不喜欢看着别人可怜。
我就说:“医院赵主任小范围通知了几个,因为秘书的大姑是洗衣房的李姐。”
蔡名花的嘴,就张大得能塞进半个馒头:“我咋不知道?”
你看,啥事儿就是这么不凑巧,舍近求远吧?
我看蔡名花真的很落寞,内心里也就上来了不得劲儿。
我说:“要不的我参加婚礼去,看看新娘子。这家伙就因为是这么个急性子,也不会有啥出息。小蔡,甭想别的,我看他这个秘书就当到家了!哪有刚认识俩仨月就结婚的?”我不知道秘书跟他要结婚的女孩儿认识多久了,我这么说不过是想安慰安慰蔡名花。
蔡名花高兴了。蔡名花说:“没别的,我就想知道这个秘书的新娘子长啥样,我又不能去参加她的婚礼。”这么着我就去参加了一场索然无味儿的婚礼。
本来,就按个普通的份子随随得了,可收钱的是赵主任。
赵主任说:“小刘,你得多随点儿,就跟我一样吧!县里机关也分来几个小姑娘呢,她们刚毕业,正单纯,让秘书给你介绍一个。秘书说话管用,他要给你介绍对象,咋着人家得看他的面子!”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也就一冲动,半个月工资,刚发的,就进了赵主任的口袋。
尽管在赵主任的口袋里也是暂时的,最终都属于那个秘书,但我依然有把那钱再抢回来的冲动。
我有点儿不开心,寻思着这个月再没有了酒钱,蹭兄弟们的饭哪好意思?看样子,这个月就得这么过了,不好意思也远远胜过没意思。
回到宿舍,我就想这是我二十七年以来所做的最没意思的事儿!
这个蔡名花跟我又有啥关系?我干嘛会喝这么一顿酒?
后悔归后悔,我还是在人家的酒宴上既没少吃也没少喝。同时,压桌的除了有身份,就是跟人家关系铁,这两点其实我都不具备。我这个人尽管非常没眼色,但还没到如此的没眼色。
因为我带着使命来。
写到这里我就想,她蔡名花就不会问问周春风吗?
周春风也留到最后,这时走过来:“小刘,咱俩碰一个!”周春风说碰一个是外交辞令,他不过是沾沾嘴。我却以实了,咕咚一下酒就干了。我一看周春风没干就急了眼,就说你别觉得是个部长,是个部长就有啥了不起?秘书赶紧过来又给我倒上酒说了一些好话解了围。幸亏周春风有涵养,并且,我向毛主席保证他那涵养是真的。他自己倒了一杯咕咚就喝了,算是给我赔了罪。这么一来我反倒不好意思,我把新郎官倒的酒咕咚一下也喝了。我酒量还不算太小,这时也真醉了。
周春风就握着我的手:“小刘,够意思!你们同学这个婚礼也够意思!”我跟秘书上哪儿是同学?他比我小两岁,又不在一个乡。
要是知道上班也要攒攒钱,不会连个相机都没有。我应该拍下新郎新娘的照片拿给蔡名花看,这么就一目了然。新娘是好是坏就让她自己评。我没有相机。那一年,也没有参加个婚礼跟别人借相机的。再说那年月相机还没有数码的,照几张之后还有整个一卷呢,剩下的都得用钱处理。那时候,相机还算是个奢侈品。
我怕是自己叙说不明白,留在了最后,多看看新娘。
主要还得说出点儿不如蔡名花的真细节。
跟周春风碰杯前我都知道该咋说了,没想到又整进去两大杯之后我就又糊涂了。
过了快一个礼拜我才对蔡名花说了秘书的新娘是多么丑。我这么说,蔡名花就笑。蔡名花越笑我的心里就越发毛,我回想了回想,绝对不能说是造谣污蔑吧。为了掩饰自己,我就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是想要讨你好。你笑吧,我得走了。”
说这话我跟蔡名花站在收费处跟前的走廊上,因为是下午,没啥病人。这个地方设了个简易门诊,方便只拿药不看病的病人,我们就站在简易门诊的旁边。
蔡名花笑着说:“我都看见秘书他媳妇了!他媳妇感冒,是秘书陪着,在收费处交的钱。钱还是我收的呢,我看得真亮的。”蔡名花说完眼睛就湿了一下,马上就让风给吹干了。“谢谢刘大哥!”蔡名花说。
我看见了蔡名花眼睛这一细微的变化,我的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儿乱。当时我想的实在多,这也不能怪我,因为我还是个光棍汉。
下午的风就有些热。
我没回制剂室,向门口小卖部走去。下午,回制剂室也是喝茶水,活早就干完了。我站在小卖部里,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不能离开医院,查岗查到会扣奖金。
很多患者家属都在这个小卖部买东西。我刚站稳,县政协的司机就进来了。他买了一盒烟,是山海关的。山海关这个牌子的烟,产在张家口。那时候司机们都爱吸这个牌子的。司机见了我,就说:“刘哥,在这儿干啥?”
我含糊着,就反问他。我当然说不出来我在这干啥。我说:“兄弟,你咋也这么闲在?”
他递给我一根烟,这烟劲儿大,我就咳嗽。司机张着嘴看我,我咳嗽不完,他不好意思走。我问的话他还没回答呢。
司机说:“咱们刚退回家的主席,老王,你认识不?”政协王主席,我当然认识。我说:“认识。不是说去年年底到岁数,已经退了吗?”
司机笑了:“这回是真退了,退出了人的行列,变成鬼了。你不知道,就今天早晨死在你们医院急诊了。你说,昨天晚上我们一块儿喝酒,还就上了劲儿。退就退了,火气还这么大,认为人家不尊重他了。都六十多岁了,一下子弄了个心梗。这不,根本就抢救不过来,插个管子是给家属看的。早晨拔的管。你忙着,我这不是也得给他弄俩花圈嘛,跟了他这一回!我是把花圈给送到太平间去!”
算是客气,我挪了几步站在门口。他从地上拖起花圈,也不管是不是碰坏了,昂首挺胸的去了。
敢情他买了花圈就这么随便扔在了小卖部门口,敢情他送花圈不过是为了应应景。一个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儿的老干部,连他的司机在他走了都这么对他。
我的心就禁不住一阵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