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意已定。
尽管姚姐我俩并没有再说太多的话,尽管姚姐的意思就是不管我和她会走到哪一步,都不能阻止她离婚的步伐。
我不是想撇清这种关系,也并不完全是缺乏勇气。
不管怎么说吧,这就是我那一年的想法。
我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呆了。反正我无家无业,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我在这个制剂室干一辈子,还不如出去碰碰运气。我听说连烟台那个地方都建立了开发区,而我的一位大师兄早已经先登足此地。
跟谁干不是干?那一年,我并没有半点先见之明,不知道只有国家的企业才可能是最靠得住的企业。弄得不好的还可以想办法弄到自己手里,弄好了的可以随便就分一杯羹而不必考虑任何风险。我哪知道这些?我只是知道我的名誉完了,在这个医院咋也活不下去了,必须跑了。
我就准备逃离。
在残花风雪都已经过了的日子里盘算着出路。
在戏予风华的绝望当中寻找出路。
人总得活下去。不然,又能怎么办?
迅哥说,本来就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我开始留心起各类报纸上的招聘广告,从黑龙江到海南岛,不管是哪儿。但有一线之明,我就抓个空打过去一个电话,把对方的情况问个底掉。于是,我的信件也多起来。医院里的人不知道咋回事儿,办公室小林就找我谈了一次话。
小林说:“刘哥你是老同志了,对医院有看法可以通过正当渠道。你千万不要到处告状,那样不好。医院就是这个条件,你在药房也不是没干过,还不如制剂室呢。你说说,怎么安排你才算合理?说是给你安排个主任吧,又出了那么一件事儿。”
我故意问小林,反正我也不准备在医院里干了,逗逗他玩呗。我就问:“你说的是哪件事儿?”
小林这孩子。虽然给弄了个办公室主任,比我还小两岁。也跟我一样没结婚。他就把脸憋得像猪肝:“刘哥你说啥事儿?咱就点到为止吧。”
我还是继续逗他:“我不明白。啥叫点到为止?”
他说:“算了吧刘兴平,何苦这样咄咄逼人呢?我知道你有怨气,没让你入党。你也得理解院长的意思,院长闹心的事儿够多了。出一个蔡名花,又出一个郑高,还有那么多因为作风问题给调走的。院长不得考虑考虑?你别性子急,院长让我告诉你,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刘哥,院长一直没把你当外人。那天在局长身边陪酒,院长就观察你。你是个人才。你总得等过完这一阵子。别到处写信了,尤其是媒体。你往报纸报刊的写那么多信,谁不知道呀?底下的落款谁不认识?行了啊,刘哥。我可是正经八百的跟你谈过话了,听不听在你。”
我没有捅破这件事,打草惊蛇不好。因为当时我还做着两手准备。
快要告辞的时候林主任问我,如果就为了我单独成立一个科室行不行。我懵了。他说院长想探探我的口风,因为制剂室或者药房都没有办法马上安排我。我知道这是想救急,停止住我“写信”的步伐。
我摆摆手说不忙,小林很失望。
小林叹了一口气:“唉!刘哥,咋说呢。要我我就干。管人的事儿老累了,还费力不讨好。你一个人多好,直接归院长领导。给你是科主任待遇。有什么不能干的?非得手底下领导几个人才舒服?我不说了。就是这意思转给你。你最好考虑考虑。”
我回答说:“不用考虑。”其实我是因为想走,怕一提拔再说走就不大合适。
小林接着说:“刘哥,刘哥,我再说一遍!成立个临床药学研究室,你做主任。多好呀,没任务,没指标。连院长都不知道该咋考核,也就用不着考核。就是个玩、呆着、天天都是白班。搜集一下药物不良反应每个月往医务科汇总一次,就是全部工作了!刘哥刘哥,这个活多好,还有功夫看书。将来晋职称都容易。又不少挣钱。奖金走平均奖,补贴就是科主任级别。没事儿跟着院长出个门喝喝酒啥的。院长跟我没少提你喝酒有水平,有风范。可你不是个主任院长就不能吃饭都叫上你。那个事儿确实影响不小,尽管院长理解。可院长理解也不行呀,整个医院都在看着。就是检验科那么点儿小事还把个“二甲”给耽搁下了,何况是入党。就是怕有些烂人乱嚼舌头,你得理解。”
我几乎答应了,可把话还是给硬憋了回去。
我处理不了跟姚姐的这个事儿,就没有出路。
这个样子的走投无路真让我不甘心,可我就是这个命。
从办公室出来,鼻子就发酸。
本来还没有想好的前途马上就要到手了,我才二十八岁。
这个岁数基本上就是我们医院里面最年轻的科主任了,加上我还有一张大学文凭。先走一步说一步也挺好的。顺着干下去,弄个副院长也还是有希望。
如果仅仅是在几个月前,这样的安排我还是求之不得的。
可时过境迁,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经不是生小伙子了,又没办法为谁谁谁负个责。
对雨泽县的情感一下子就塞满胸脯。
就是那个鸟样我都坚持下来了,从没有二心。
可现在路也宽了,楼也高了,树也不憋人了,又要提我当个主任。
并且听这意思,肯定还不是终身职务。只要跟院长搞好关系,还发愁什么前程?
有的人虽然也是大学毕业,可也干了一辈子白丁。
还图啥呀,咱这人生地不熟的。能混成这样也凑合了。
这么一想就想起郑高。
郑高多牛,现在不是也得在个卫生院里混着呢吗?在卫生院里混个三年五年的再想调上来也基本上成废物了。临床主要靠的是经验。
他在卫生院能干啥?又能积累什么经验?可他不也是忍了吗?
他还有那么一个好爹呢,也没听说他准备下什么海。
在这个世界上凡是下海的基本都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的情况应该比郑高还要好很多。
我跟姚姐仅仅是猜测,这个事儿时间一久就会自动消失。
如果我脸皮厚下来,硬下心肠不理姚姐,她又能把我咋样?
总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喊:“刘兴平把我干了,我离了婚他又娶别人!”吧?
并且因为,也许我还能继续跟她保持这种关系。
我照常说个媳妇,因为当个科主任可能就会顺畅许多。她也会继续过,寂寞了我们两个人再扯扯淡。两个家庭一晃就全都变老,或者说还等不到变老我们俩就全都腻歪对方了。
可我还是不能,甚至都不用找任何人商量。
在旅馆很安全地度过那一夜,加上我准备着走的思想,就有了跟姚姐永别的感觉。
这种感觉加深了我对姚姐的依恋,而这种依恋又加重了我的投机心理。这种揪扯不清的关系靠着胆大妄为的行动,就又和姚姐在旅馆弄了几次。
而每弄一次我内心里的绝望就加深一次。
于是我决定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儿干,分散一下注意力。
我的计划是趁着过年把存休和探亲假加一块休了,这就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去联系好的几个单位应聘,就能把工作敲定下来。然后我请假,就说一入春肺病就犯了,能骗多久就骗多久。只要认为有半点儿可行我就办停薪留职,如果停薪留职办不下来我就直接辞职算了。
一定要走机密。
要是姚姐纠缠着找我谈话恐怕就走不成。
这个生活了这多年的医院马上就要成为往事,不痛苦是不可能的。
尽管多年的单身似乎并没有给我带来牵挂,但让我牵挂的还是很多。
不说姑娘,就是那些狐朋狗友,就是那种在一起喝酒的气氛,没有一样不刺痛我的肝肠。
我恢复了交往,不再跳舞,似乎天天都有酒局。因为,谁就是提个话,我也守不住,立刻答应就跟着去饭店。
已经进了腊月,天冷,吃吃喝喝的事儿就多。
我多少年的酒德也发生了变化,容易喝多不说,还爱哭。
有几次我因为喝多了哭,把饭店里的服务员都感染得哭了。
于是,我在医院里的威信反而增加了。
也没有人再提过,我是说人前人后的,关于我和姚姐。
干活我也拼命,以至于某次我搬大输液就没站稳。我太累了,一下子就摔倒。我的手掌竟然直接扎进玻璃瓶的茬口中,只在大拇指的根部就缝了整整十一针。我都看见扎出来的骨头了,可我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挎着胳膊我依然上班,也依然喝酒。
这是一段怎样的日子?是追忆似水流年还是往事不堪回首?
在一个周末我挎着胳膊就去了娘娘庙。
怕什么呀,谁认识我?
娘娘庙有我一个亲爱的大哥,他叫蔡国庆。他跟我有了好几年交情,我两年多了没去过他家。
他有一个女儿是独生女儿,怪漂亮的,在我们县医院都被评为花魁了。她在这一年表现得很突出,准备培养她入党。还可能成为一个梯队接那个老王的班。
这个人就是蔡名花,管我叫大叔或者大哥。给我送席慕容的诗集,送梁祝的磁带。还让我学着欣赏婉约派。
她不是老蔡的女儿吗?说话直统统的,就是个直肠子。
她来这个医院时间太短,为一个摔倒的病人动了恻隐之心。这个病人把病传染给她,就让她疯狂,并动了杀机。她是个傻孩子,也不跟我说说。跟我说说兴许我就能劝住她。
我读了一大堆哲学,很有思想。在寒冬中在腊月里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风中,她孤独地离去只活了二十二岁。
她就是老蔡的女儿。
就算是罪不可赦,她依然是老蔡的女儿。她身上有着老蔡那善良诚恳的基因,还有着老蔡不具备的美丽容颜。她是水做的女儿,在一刹那就会结冰。因为这讨厌的冬季已经在深秋的肃杀中注定,生命在以一种什么方式做无奈的飞舞。
赶在一个周末我就去了娘娘庙,在我跟这个地方作别之前一定要见见老蔡。
我记得老蔡媳妇也不过四十二岁,我就想劝劝老蔡再生一个。再生一个也不晚呀,他一定得再生一个才对劲儿呀。我不能想象老蔡的孤独,更不能想象老蔡会因此过早地离开世界。
他对蔡名花的爱已经远远超过了可控范围,他因为对蔡名花的爱所采取的不干涉政策使得每一个蛛丝马迹都不能明察。他是个父亲,如果他能知道半点儿风声,他就不可能让她的女儿陷得如此深。深成深渊。
反正我也要走了,我就去找老蔡。
找到老蔡我还要对他说说这两个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跟他好好谈谈我跟姚姐。我要拆掉他身上肯定牢牢夹着他的思想桎栲,淡化那埋在他身上的羞辱。
真的,不管过去的如何,只要还准备迎接明天的太阳,就总得想办法好好地活下去。
活下去真的有那么难吗?
难与不难,都只是个人的感受吧。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乐天派,也有各种各样的抑郁症。乐天派之中不乏乞丐,抑郁症之内也包括皇帝。
活下去根本就没有什么标准,只是我们自己定了那么个标准把自己的快乐阻止在心灵之外。
对于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我们最好的最有意义的做法仅仅是把握我们可以变成的现实。比如对老蔡,再生个孩子;比如对我,接受了就把所有的脏水当成是琼浆玉液,不接受就挥挥手告别。
因为我们都是人类之中的一员,而不是神或者佛。
那些不友好的村民并没能制造我的疼痛,而是没有找到老蔡两口子让我绝望。
我找到他们并不是想向他们打听蔡名花掩埋的地方,找到蔡名花掩埋之地总会有其他途径。我还根本就不想找什么蔡名花的安息之所。在子弹击穿她头颅的只一刹那,作为生命的她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她是怎么给烧成的灰,又是怎么找的地方掩埋,都不重要。
那一处房院要了很少的钱就处理掉了,把地也白白地送给了邻居耕种并签了合同。看样子他们再也不想回来,他们已经把事情做绝。
站在他家曾经的院落里,已经没有半点他家的痕迹。我无法寻找这一家曾经存在的证据,尽管我无法把他们这一家从内心里抹去。
风就特别的大,有泪也不能在脸上站住。
我的眼睛涩涩的,眨一下疼,睁一下也疼。闭上又不能看清道路。所有的风景除却天空,就只剩下雪白砍杀出来的荒凉。铁一样的树干刺着天空,天空不语。太阳明亮而冷酷,忘了发热。
刀子割着我的脸,却不能把我的脸割碎。因为刀子是用风做的,我的脸皮乃是用特殊材料做成。于是疼痛蔓延,立刻麻木。生命就成了只能挪动的木偶,表情都被杀死在寒风中。
比起她那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已经的存活不知是她的多少倍!她笑着对我说:“刘大叔你又喝酒了。”我回答说:“没有。”她就咯咯地笑了,对我做了个鬼脸。风就把她带走了,可风里她的声音一点儿也没减弱:“刘大叔你不喝酒就不能到这个村子里来,你得了肺炎都没有勇气到这个村子里来。你以我为耻呢!”
我就大声骂她:“放屁!我要是喝酒我就是你孙子!”
她咯咯咯咯的笑得更欢,就在风里。这一次她合着风裹夹在一起就一下把我抱住:“刘大叔我冷呀,真的。我跟周部长永远在一起了,可就是冷呀!”
我推开她:“去你妈的周春风,什么周部长呀!你有没有脸呀?那个周春风站在你身边都不看你一眼!”
她大声地笑,声音之大几乎可以震破我的耳膜:“这是爱情!刘大叔我告诉你,这是爱情!你不懂的,不懂的,不懂的……”
我得酝酿酝酿。
等我喊出声来说我懂时,却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