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特别感激我能够像人类那样思考,这使得我能够保留住我对那一年的所有记忆。我一想起儒雅风流、气质非凡的周春风,就想起他写的挂在我们县医院会议室里的大字。这字也已经早就无迹可寻了。
追述那些好字,我不知道哪些是我们认可的好人写的,哪些不是。我们无法从一个人的字上判断出一个人的好坏。在我看来,汪精卫虽然字写得有点儿女人气,也不能算难看。而那个严嵩,据说字就是一流的。山海关上挂着的匾,据说最早就是这怂人写的。还有蔡京,算是当时的四大写家,因为恨其人才改成了蔡襄。
这之后的很久了,我去江西南昌。看见街面很多匾额都空着,就问当地人。人家说那是倪献策写的字,他犯事儿了。
还没来得及换上别人的字。
这字本来就是一个书写工具,仅仅因为人就有了这么多的际遇。我这得特别感谢上苍让我做一回人,不管是给我痛苦还是给我欢乐,都是一个人所能特有的感觉。我做了一回人,除了爱喝酒,自我感觉还算得上是合格。
就算我真的娶不上老婆,也不能说我做个人不合格。
那一年,因为跟一个只遛了一次马路的小姑娘再没了机会,我就有些多愁善感起来。看宋人词就不再只看苏辛,而是。也看看李清照、看看柳永、看看姜白石。
就在李静雪让我配特效药的晚上,我又看见蔡名花哭着上了楼。这时候随从还没有开学。我其实平时不咋注意这些事,那天就注意到了。反正我没啥事,就去门诊问问收费处的人,是不是蔡名花白天又跟谁闹意见了。收费处是王姐值班,她告诉我昨天李静雪又来给蔡名花介绍对象。蔡名花送走李静雪,进屋就好像哭着。王姐说蔡名花又有了点儿喜怒无常的样子,连张姐也不敢太随便跟她开玩笑了。
“也兴许是激动的!来医院都快一年了,才有个正经的头儿。这孩子嘴上不说,心里指定也着急了!”王姐笑着,她是过来人。是一副很懂这个年龄的样子。
我就又跟她聊聊院长,聊聊政委。顺便,又聊聊郑高。
王姐说:“郑高的媳妇怀孕了。上个礼拜过来,都显怀了。我估计再有个俩仨月的就要生了!小刘,你可得抓紧。你今年二十九了吧?”我长得面老,又工作了这么久。
我点点头,也是满腹愁绪。
王姐说:“你跟郑高吃饭时带着的那个小姑娘,就前天来收费处这儿,放了一封信说是给你。她说她考上了师范,花不了多少钱,爹妈老高兴了。她问我认识不认识你,就留下了这封信。我寻思她是来找郑高的呢,没想到是找你。可找你又不去你们制剂室找,把个信就放这儿了。我跟你张姐还在商量,要不要把这封信给你。今儿个你要是不来,我还真就忘了。你想看看吗?”
我点点头,王姐就把信递给了我。好家伙,把信封都要撑破了。
王姐见我收下了信,就叮嘱我:“小刘,我可告诉你,这个女孩你不能招惹!她跟郑高几年前就不清楚,不是个好货!你是个本分人,这样人千万别招惹,招惹上就甩不掉了!”
我点点头,心说我根本就跟这个女孩子没啥。
就算我想招惹她,她还不一定乐意呢!
跟王姐也没有什么可聊的,不像张姐。张姐一张嘴,那就是数不清的欢乐能够预备着释放,王姐不。王姐平时连玩笑都不咋会开。
我拿着信准备走,看见蔡名花从宿舍方向急匆匆地走出来。路过收费处,也没跟我打招呼。我看蔡名花心情不太好,就准备开个小玩笑。我喊住了她。
我说:“小蔡,这又不是约会,走这么急干啥?也不跟你刘大叔打个招呼。”
蔡名花说:“呦是刘大叔!今天没酒局?”
我说:“哪能天天都有酒局?”心里不大高兴。
蔡名花接着说:“刘大叔,你这个人呀,除了喝酒,就是站在这个地方看过来过去的大姑娘!”你说这不是囊桑我嘛,我又没招惹她。
我说:“蔡名花,咋说话呢?我就是看你心情不大好,跟你打个招呼!”心说要不是老蔡的丫头,我管这个蛋事!
蔡名花说:“那我得谢谢你呗,刘大叔!想不到你还挺懂得怜这个又那个啥的,”没说完就哈哈哈大笑。她可能觉得这句话真不合适了,把我弄了个大红脸。
我说:“小蔡,咋这话也能说出来,一个大姑娘。”
蔡名花白了我一眼,跟王姐挥挥手,就恢复了精神。我看着她还是很精神的就向门外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王姐对我说:“小刘你看。就是这半年,蔡名花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你别看她在医院里挺红,可我觉得她并不开心。一点儿也不开心!”
我也没管蔡名花开心不开心,就跟王姐告别。我拿着信回宿舍,心里也一样七上八下。我还真怕小姑娘再对我有点啥意思。
我因为一直也在想周春风的字,自己也紧攥着毛笔乱写了些日子。即使开始看上婉约派,也没忘了累的时候划拉几张纸。反正我们制剂室的旧报纸都让我“练”了字。我打开信,就不想看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的字够丑,这丫头的字更丑。要不是真有那么点儿的好奇和准备拒绝某种暗示的渴望,我还真想把这封信扔一边去了。
我都纳闷当年怎么会让她办板报。这都是命呀!否则哪能碰上郑高这货?
但文笔确实很好,至少比我要好。
这么八张纸写给一个陌生人,不是因为对这个人仰慕。还真不知道她怎么这么有话说。我从头看到尾,没有半句废话。又几乎句句都是废话。这种高超的意识流作风都快赶上《克劳德公路》了,我发蒙。为了弄懂这封信,我完全失去了曾经的那么一点儿渴望,也没有再想刚刚翻过去的失恋。
我体会到了她所在的那个小山村,她所要告诉我的气质就出来了。
虽是小家碧玉,却也超凡脱俗,大概就是要给我留下这个印象吧。愁苦的思绪从头贯穿到尾,会比断肠集还要断肠。真难为她是咋写完的。
我相信她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其实也相信没有几个人是很随便的。
我们一个县医院也二三百号人呢,还不就是一个郑高?你说,有第二个吗?
她还说起自己的善良是用事实说的。她可以怎么做最终决定不这么做,因为她不能因为并不是强迫的行为反过来以年幼为名毁掉他一生。她还说她感谢生活因为生活让她三年的思念转化成了可能的文思。她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她一定不辜负教师这个行业。
她说,如果将来她有女儿她会告诉她看男人不能只看才华,甚至金钱和官位。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多少年过去我都不愿意想这封信,就是这封信使得我永远不会把郑高当成是朋友。这是从骨子里的。
我其实一点也不懂女孩儿。我没有看出来这封信的含义,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她是渴望得到我的尊重吗?还是,我只是知道她反感同情。她放弃的理由很简单:不是因为爱(她承认自己根本不懂得爱),而是他的人生也是经过奋斗的,值得珍惜。她说这样做也是珍惜自己的意思。
我推开窗户,暑热还很浓厚。
那一首柳永的词就冒了出来。冒出的却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再不就是:方留恋处,兰舟催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对何人说?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关上窗子,关不住思绪。
我听着郑高哼哼着小曲儿上楼来了,听着他的脚步就是冲我的宿舍来的。果然,他敲了敲门,就自己推开了门。
郑高说:“我来医院转转,看见收费处是王姐值班。我过去跟她打了声招呼,她就对我笑。我问她笑啥,她说那天跟咱俩一块出去的姑娘是不是我给你介绍的对象。我最讨厌别人提这事儿,你说她记性咋那好呢?”
郑高没等我答话,自己就当是在自己家。拿起暖瓶倒了一杯水,也没问我喝不喝。他一边吹着水一边吸溜着喝。
他说:“你这个鸡巴暖瓶还挺保温!大夏天的,就不会开着壶晾着吗?喝凉白开多好,要不说大伙儿都说你是个呆子!”
我正生着气呢,就很不客气:“那也比你这个大流氓强!郑高,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流氓,就是个人渣!”
估计是人渣这两个字把郑高说急了,他就跳起来,随手把个扫地扫把抄起来。他说:“你再说一句?”
我笑了。
我向前迈了两步,他靠在墙上,眼睛瞪得有眼镜框那么大。
他说:“别过来!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还比你小好几岁呢!”意思是说,我比你灵活,打架不一定再让你赚到便宜。接着,他又说:“你平时又老喝酒!”这句话却好像是劝我,我真的笑了,心里很有些不屑。
我坐下,准备心平气和跟他说说。他也坐下,继续喝他的热水,满脸都是汗。
我说:“你来就是说你知道了?”
他说:“兴平大哥!咱们俩可是同事,你不能一听那个丫头鼓动就干傻事儿。”
我心里更看不起他。
郑高继续说:“我脑袋懵了,真想不到她会鼓动你。我知道你经常冒傻气,所以我要跟你商量。你还得劝劝她,真把我告下了,我这一生就完了。我懂法,真的。我知道是我混蛋,可那会儿我也不大。我还是个大学生,是新生。”
我没有急于公布这封信的内容,因为我想看看郑高。我就想看着郑高。
郑高说:“我老婆再有俩月就生了,我可不能进去。这种事只要不告,也就算了。再说又过了这么多年,都三年多了。兴平,你说说,你说话没准她会听。要不然她不能把诉讼材料都寄给你。”
我叹了一口气。
郑高就迟疑着:“大哥!刘老兄!多少钱能摆平?你说。你说我是绝对不会还价的!”还是个“画家”呢,真玷污艺术了!
我也倒了一茶缸子水。因为热,我也慢慢的喝起来。
郑高笑了:“我说哥们儿啥时候都是哥们儿!走,我请你吃夜宵去!”
这个郑高。
我知道我这人就这个毛病,一听说吃夜宵就忘了刚才的义愤填膺。我想也该让郑高出出血,他请我我也不搭交情,吃了也白吃。
白吃谁不吃?
我把那封信攥在手里,就跟郑高下楼。郑高见我攥着信(他以为是诉讼材料),一下子就还阳了,兴高采烈地。他说:“我要是不哼哼点儿小曲,真怕会哭出来!刘哥,好刘哥,真谢谢你!今儿个咱不吃夜宵,咱吃大餐!然后,我请你唱歌!刘哥,歌厅里来新小姐了,南方北方的都有,听说有二十多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