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种阴谋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李静雪身材不高,尽管看起来丰满,体重也不过一百二十斤。在一年多之前周春风买那个超大的箱包时李静雪还笑他,说是都能装进一个人了。周春风回答用来装被子。平时被子装在橱子里很占地方,往外拿往里面塞都很麻烦。装在大包里就方便多了。当然,那时候周春风还没有跟李静雪提离婚,他也不认识蔡名花。蔡名花还没分下来呢。
这个时间段也存在很大的风险,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天虽然黑了下来,但不能保证每家都准时在这个时间段吃饭。更不能保证没有进出的邻居。
有什么办法呢?
在设计这个方案时也想着解决在事发地点。他和李静雪说一声就到事发地点去遛弯儿,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只能麻醉,还要在麻醉期间火车能准时到达。过了麻醉时间李静雪醒了,他和蔡名花就彻底完蛋了。
这么做虽然风险很大,他和蔡名花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比那个方案稳妥些。两权相较取其轻嘛。
何况,还有几个备选方案。
还有一个情况使得周春风有所顾忌,就是李静雪在公安局上班,学过格斗。
周春风已经事先将那个超大的箱包清空了,大咧咧的李静雪哪里会关注这。他迅速进屋,马上给李静雪穿上平时的衣服,并且把她平时带的随身小包也塞进去。箱包装进一个人,幸亏带轮子。他立刻收拾了一下屋子看看会不会还有纰漏,才拉着箱包出门。
周春风多害怕下楼碰见邻居,还就真没有碰见邻居。他出楼门也没有碰见人,心里直感叹自己的命好。他打开后备箱,把箱包塞进去,已经累得快要死了。
进到车里坐在驾驶座位,一颗心才落回在肚子里。他顾不上喘气,得迅速赶到预定地点。他看看手表,知道这时候经过那里的得有两列火车。即使第一列错过去了,第二列不可能错过去。这些他都做了不下十次的调研。
开到指定地点空无一人,兴奋的周春风很快就摆好了这个他曾经最爱的女人。没忘了把包也塞进她的手里。他把空箱子扔进附近大地一个空着的枯井里,上面扔进早已准备好的树枝树杈,心才踏实下来。
周春风坐回到车里,点着了一支烟,等着火车鸣笛。火车果然开始鸣笛。周春风明白,一切都完美地结束了。他发动车,开回了那个烧烤店,停在了原来停的位置上。他从小门入进到包间,看看表,一共用了三十五分钟。可他坐下来一见到烧烤,不禁恶心起来。
烧烤店里的戏依然要逼真,超过一个钟头就有点长了。他忍住难言的反胃喝了一杯啤酒,听着旁边卫生间没人,就把那三瓶啤酒都倒进了卫生间的下水道。他把肉串也全都拨出来,只留下竹签。肉串就弄了几个塑料带装好塞进自己随身的包里,一会儿出去扔进外面的垃圾堆。他想自己这样真的已经是天衣无缝了,吃烧烤完全是真的,他一直在包间。
在包间里他喊了一嗓子,让老张进来。老张算了算钱,他结了帐。他脸红气喘也没啥了不得的,喝酒喝的。再说,烧烤上面净是辣椒。
从计划上说,蔡名花那部分可算得上是天衣无缝,周春风这部分风险可就太大了。做一件事可能很简单,处理因为做这件事的后果,那麻烦就多了。世间的事大抵如此。
人类的谋杀之所以令人恐怖,就是因为人类的谋杀不一定都需要特别的理由,又都可能随时随地发生。一个人结束另一个人生命,也不一定非得有什么深仇大恨。
人从本质上说是一种观念上的动物,他自己认为值,他就有可能去干。那一年也在这个季节,地点是长胜沟,但可能不是周春风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在地里收秋亲哥俩就打起来了。亲哥俩打起来也不是就为了挨着的地谁多占了一垄,还有一件比多占一垄地更敏感的呢。
哥哥在几年前新盖了房院,弟弟今年春天靠着哥哥的东面也盖了。盖的时候哥哥就千叮咛万嘱咐的,要盖一样。弟妹心里装着火,嗔着哥哥盖房子时没叫上弟弟,就非要盖得比哥哥的排场。并且,房檐比哥哥的往前还多出了一大截。先不说好看不好看,农村这个有讲究。几千年都这么传下来了。
你占东边,房檐又多出了一大截,这在农村真不行。几千年都这么传下来了,人们信。
弟弟盖完房子哥哥就觉得不顺。开始是老婆检查出了病,之后又丢了牛,然后自己的儿子跟儿媳妇闹离婚。这些其实仔细想想哪能跟房子联系在一块?但我们中国的广泛联系的思维特别发达。哥哥就到弟弟家去闹。弟弟打工去了,只有弟妹跟孩子。两家的仇就憋大了。
哥哥放出话来,要灭了弟弟全家。害的弟妹整天在担惊受怕中过日子,孩子呢连学也不敢让上了,一个劲儿催弟弟回家。弟弟延宕到收秋终于回家,在地里就跟哥哥说理。说了一天理让哥哥一家给打坏了。
弟弟拖着给打坏的腿回家,弟妹就添油加醋数说他不在家时自己受的这些气。弟弟隐忍到半夜就摸到哥哥家,把正睡觉的哥哥一家全都杀了。然后带着老婆孩子远走高飞。弟弟只有一个女孩,刚十岁。
我在早晨听说这件事就跟主任说,主任就跟我讲述长胜沟。青山绿水的长胜沟一向民风强悍,就是出叛徒少。老汤在时出土匪,日本人来了出红枪会。八路军来了出民兵,“那可是能打仗的民兵。”主任强调着说。1949年灾荒死人最多的就是长胜沟,1960年也死人。死人的事儿对长胜沟也许从来就不陌生吧。
我以为这是那一年雨泽县所能发生的最严重的事件,内心里充满痛苦。亲哥俩哪能这样?不就是盖个房院嘛。这件事、这件跟我毫不相关的事就塞在我的胸口,我见着人就想说,见着人就想说。
上午十点多钟我忽然想自己也该学学本院里的那些职工,在医院的蒸厨里蒸一饭盒米饭。我跟同样也住单身的一个小护士要了点米。这些护士都很会过,自己蒸饭,买个菜还经常分两顿吃。但我看她们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的,恐怕挣那俩钱都不够买衣服,就闹不清是真会过还是假会过了。反正,那天我学会了会过,米还是免费的。
蒸厨在锅炉房,来此地蒸饭的除了老娘们就是大姑娘,鲜见男士。她们都愿意跟我打招呼,我就提弟弟杀死哥哥一家的话头。
张姐正好也进来,就说:‘小刘,一个老爷们,总跟这帮妇女连连个啥?”这一大堆女人就笑。内科一个大夫姐姐就说:“说话咋这难听?还赶不上烧锅炉的师傅呢!”张姐开着玩笑:“你们都是吃屎分子,敢情文雅。除了本就是专的,我就是个初中毕业。”我怕大夫姐姐真生气,知识分子吗有时候心眼小,这个玩笑开大了!
我连忙拉着张姐往外面走,那个大夫姐姐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姐甩打着我:“别拉拉扯扯的,男女授受不亲。”我心说四十来岁的人的了,什么授受不亲呀。
我边跟张姐往门诊走边跟她谈论亲哥俩,张姐打断了我。
张姐说:“小刘,你早晨没听着啥吗?”
我回答说:“听着了,就是亲哥俩。”
她跺着脚说:“不是!我早晨已经确定。那个周部长的老婆李静雪出了车祸,是上周六晚上。她让火车撞死了。”
我还处在一种幻觉之中,心说她又在扯淡了。这个张姐,总爱散布这些小道消息。前天小蔡还去她家弄第一次约会,昨天我因为前天晚上的酒睡了整整一天,今天这个张姐告诉我李静雪死了。谁信呀?
我说:“张姐,我不说了,你也别说了。前天蔡名花中午在周部长家吃的饭,老蔡告诉我的第一次约会指定就是在周部长家吃饭。李静雪前几天有过这个话,她还想给我介绍对象呢。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那就是星期六。星期六中午吃饭能不喝酒?喝了酒那就是在屋里睡觉,跑到火车道干啥去呀?睡醒了就已经是晚上了,又该做晚上饭了,她去火车道边上干啥?她又不约会,还能跑到火车道边上遛弯儿?周部长呢?她要是去火车道边上遛弯儿周部长能不陪着?有周部长陪着她还能让火车给撞了?周部长呢?就星期六那天晚上周部长在烧烤店吃烧烤,我还跟他打招呼了呢。李静雪,一个人跑火车道边上干啥?谣言。全是谣言!”因为我唱《一无所有》时看见周部长两口子,腻腻乎乎的。李静雪去火车道边上遛弯儿周部长不可能不陪着,一个周末。
张姐让我说糊涂了:“小刘,你乱七八糟的都说些啥呀,我不跟你说了。你问问旁人吧,我还能骗你?我骗你干啥,小周的老婆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她拧达着就回了收费处。
我直接回了制剂室。
什么都是幻觉,哪有真事呀。
坐下来我开始看报纸。发到制剂室的报纸天天有,除了健康报,其他的我基本不看。现在我坐下来开始看,原来这样。报纸上讲了特别多的真实事件,我们的国家已经富裕的成为超级大国。即使不是,那感觉也是准超级大国吧。全国粮食又是大丰收,股份制改造正如火如荼。我还读到了很多企业家的撰文,他们正带领着他那一方水土走向共同富裕。
基本都是好消息,让我振奋。我就仔细地一张一张地看,看得非常认真。主任说下班了,我才想起来锅炉房里还蒸着饭。
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李静雪的死会跟周春风有关,更没有相信过咋还会跟蔡名花扯上关系。当我敲着字码往电脑上粘时,我还是不能确定哪句话是真的。我跟蔡名花最熟,跟周春风也开始熟,李静雪还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李静雪如果不说给我介绍对象,我对李静雪就不会熟。问题是那时候我最想的就是搞对象。我都二十八了,啥时候是个头呀?
我回忆起这一天的昨天,我确实在宿舍睡觉。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不是真有个外科大夫来我宿舍跟我下棋。尽管这个事距离现在已将近三十年了,我还是能够回忆起外科所有的大夫,就是没有这个人。怎么可能是他告诉我李静雪是真的出了车祸?那是第一天或者算第二天,他怎么可能说就怀疑周春风呢?这个事肯定是幻觉,我只跟周部长下过棋。除此之外我没有跟医院外科里的任何一个人下过棋,包括护士。
但也许我真的在这之前的昨天就知道了李静雪出的事,不过是因为我正在梦游状态中。跟外科大夫下完棋我就继续睡了,在继续的睡眠中大脑清洗掉了所有的坏信息。这是人类进化到我这种水平应该具有的自我保护行为,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我上班把亲哥俩的事儿一遍遍扩大,也是为了滤掉我不想知道的信息。
这个张姐!
只有饭是真实的,软硬合适。我端着饭,就想用手直接抓着吃。我是这么想的,手就抓进了饭里。多亏一个住单身的哥们儿手疾眼快给制止住了。
他笑着对我说:“刘兴平,你又走神儿了。是不是又想对象了?我路过这就是想看看你咋在这儿呢,原来你也蒸了饭!你先回宿舍,我去食堂弄俩菜。你可得在宿舍等我,我马上就上去找你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