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到了年关。
我正在制剂室里和主任闲聊。
我的手好利索了,脾气变得出奇的好。主任对我,特别两样看待。没事儿还和我聊天,七长八短的特别亲热。我拒绝当那个主任,也被医院传嚷得纷纷扬扬。
我估计是院长故意放出来的风,他这就是逼我就范。
如果我不就范,我就再也没有“不好好干”的理由了。
已经到了年关,我把书基本卖光了,大多数都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并且我还给自己睡觉用的被褥找好了出路,准备给一个喜欢在大街上睡觉的不修边幅的大哥。有一些不用的衣物我偷偷地寄给了老家那帮子农民,他们是我的大爷大娘叔叔婶婶,留着下地干活穿呗。所有的东西归拢到一起可以用一个破皮箱装下,万事已经具备。
也许会回家看看,也许不会。
但我肯定不会误了跟那几个公司的约定。
在那年月,肯下海的人还很少,我就能有几个公司备选。
必将是我最后的一个年关,我没跟任何一个人哪怕闹一小点儿意见。那个点火就着的刘兴平失踪了,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这一个刘兴平满脸堆笑,好像是满心里的欢喜没有地方发散。
姚姐夫来制剂室找我我吃了一惊,因为是姚姐夫而不是姚姐姐。
我倒水、递烟、让座。心里因为早已经释怀竟然没生出半点慌乱。道德问题也因为自己的决定淡化,心态平和就能够非常自然的彬彬有礼。我心里这样想,反正姚姐跟我是你情我愿,我又没想伤害到第三人。过不了几天我就永远地走了,连你这个姐夫也恨不到我。我走了之后你们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离,关我屁事儿?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儿,用不了几年兴许就会变得再也想不起名字。
凡是属于人类基本需求范畴的,又能有多少能在脑海里留下印痕?你能记住都吃过啥饭吗?那你怎么就能记住一生之中不知做过多少遍的性事儿?
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生活的消化力,它消化掉的人生在弥留之际或许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意想起。不管有多少风风雨雨也不管有多少风风光光最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姚姐夫很忧伤,他叹了口气。
我不言声。
钟表的声音滴滴答答,就显得格外刺耳。他喝着水,吸着烟,看着我。我也并不回避他的眼睛。他吸烟的时候征求我的意见,问这屋让不让吸烟。我笑了,这是普通区域,吸吧。烟实在散不出去就开开窗子,反正屋子里的暖气给得也足。给这么足的暖气一出屋就容易感冒。
他对我说,他终于开了口说话。
他说:“小刘,咱们哥俩喝那次酒我一直记忆犹新。我想再请你跟我喝几杯,去家里或者去饭店都行。我觉得咱们哥俩聊得来。你中午有时间吗?要不晚上也行。可这天儿,晚上太冷了。我寻思快过年了,中午也能尽兴。你跟主任说说下午就别来了,一个年关还能管得这么严?咱俩定下在哪儿,然后我告诉你姚姐,让她也去。你姚姐是你的师姐,咱们都不是外人儿。你说吧。”
我回答道:“随意吧。姐夫,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你回来应该我请你,为你接风。”
姚姐夫笑着说:“拉倒吧你一个单身,还能让你请我?你姚姐心情不好,一打电话就哭,要不的我这个年就不准备回来了。你知道我们是真忙。等哪一天加入世贸了会更忙。这也是我老不着家。咱们又不是南方人,总恋家呀!”
一个吃饭,去就去呗。我冒蒙着买了一辆汽车模型带去,他们是男孩儿应该喜欢这个。我还从来没有给他们买过东西,这也太抠门了。
本来姚姐夫在饭店订了个小包间,姚姐一出来就给推翻了。我们就去姚姐家。这时候我心里觉得自己特别不要脸,又一想反正也是要走的人了也就没激动。不管咋说,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忘记的好朋友。
姚姐夫我们俩喝酒吃饭,在他家。我看到了他老妈,也看到了他儿子。他儿子虽然才两岁,可什么话都会说。但也许是因为见到爸爸的次数太少,看着我俩就有点儿不知所措。小家伙很可爱,熟悉得很快。姚姐教了他好几次让他叫叔叔,可他兴奋了,管我俩谁都叫爸爸。
看得出来屋子里又恢复了那日之前的摆设,这是一家人。这才是一家人。经过这么短的时日我还发现,其实我跟姚姐夫长得还是有区别的。我的眼皮很双,双了好几层。他的眼皮半单半双,表现在儿子身上是个单眼皮。
喝酒。
姚姐夫问我:“小刘,那次在你们收费处听你们说就是收费处有个小蔡,往外面偷药来着一直关着,现在放了吗?”
姚姐夫也没问问姚姐,我一愣。“枪毙了。姐夫。没几天。”我轻描淡写。
姚姐夫很吃惊:“不至于吧?咋回事儿,往外偷个药还至于枪毙?还有别的事儿吧?你跟我说说,”
姚姐端着菜进屋,就插了一句:“喝酒吧,问这闲事儿干啥?奸夫淫妇,跟周部长、宣传部的周部长一块毙的。这两个人合伙把个周部长的老婆杀了,小蔡偷药谁也没给。小蔡也没偷药,是搞破鞋跟手术室一个姓郑的大夫要的。小蔡要出来的药都给周春风老婆用上了,你说我寻思你知道呢。”
姚姐夫说:“我上哪儿知道?你来,也坐下。吃完了好替替妈。小刘也不是外人。小刘,给你姚姐倒一杯饮料。”
我们扯了一会儿闲话,又问起姚姐夫为啥这次间隔这么短就回来,并且还能在家过年。再就是闲扯了一大堆各地方的闲话,我知道这是跟这两口子最后一次在一块进餐。姚姐夫今年取消的远航我无法知道真假,姚姐夫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我更是无从得知。喝酒很沉闷,只有多喝。我和姚姐夫喝酒的进度就比较快。而姚姐忙着吃完就去替换婆婆,我也没跟姚姐说什么话。
姚姐夫借着酒劲儿开始了演讲,我听着句句都是在指桑骂槐。他先从人性谈起,谈到萨特,谈到“可以”容忍的情人。之后转到当时流行的话,什么朋友妻不可欺演变为朋友妻不客气。之后他问我:“小刘你说说,我的观点就是过不下去就离,也没啥了不得的。可要不是过不下去,而是有别的原因,比如有第三者,你说该不该离?那就不能离。那要是离了就是便宜了奸夫淫妇。我在青岛有个朋友,对老婆老好了。老婆有人,但小舅子跟他好。你说小舅子应该向着谁?嗨小刘你想错了,小舅子向着姐夫,就跟姐夫一块去姐夫家抓奸。那个奸夫一点儿新意也没有,藏到了衣柜里。谁也没想到小舅子是掐着个水果刀去的。他也不知道衣柜里藏着人,他不过是向姐夫表明态度。就拿着水果刀往衣柜里面乱捅,把奸夫还真捅着了。何止是捅着了?而是捅死了!”说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姚姐就出来说:“李大刚你啥意思,一个喝酒老说这些没用的干啥?别我一跟你闹点儿意见就胡乱联系,跟一个小刘谈这些。也不怕小刘笑话。你要是这么着哪天我还真让你戴绿帽子了,你这人咋这庸俗呢?就喜欢这些街谈巷议的屁嗑!”
姚姐夫就沉默了。这时候大娘也对姚姐夫说:“你这孩子,小刘又没上咱家来过,你跟小刘又不熟,咋净谈这些扯淡的话呢。小刘你吃菜,我把电视打着了。要是没啥嗑就看看电视吧。”她就把电视打着,老太太喜欢看小品。她把电视调到一个台,正是赵本山演小品。赵本山在演一个瞎子,跟他搭戏的是巩汉林。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喝酒就喝出汗了。因为心里满是鬼,喝酒就总是积压着坏心情,喝到一定程度就变成了眼泪。我一边喝,一边擦汗,一边擦掉从眼睛里不断往外渗出来的眼泪。
姚姐夫就说:“咱们俩还是少吸两支烟吧,忒呛得慌。”姚姐去把窗户欠了点儿缝。可这根本就不是烟的问题。
老太太靠不住也去随着孩子一起睡了,姚姐坐在沙发上打毛衣。赵本山还在那儿一个劲儿的扯淡,那些似乎不加修饰的笑声穿透出来。喜庆是整个世界的,我站在世界边缘。姚姐看我们俩都对节目不感兴趣,就想着把电视关掉。姚姐夫就让看看新闻。
国际上最热门的就是萨达姆,也是我们医院办公室小林最爱谈的话题。我就把小林的观点当成个话头,跟姚姐夫谈萨达姆。那一年,萨达姆肯定不仅仅是小林一个人的心目英雄,就从美国的霸权谈到应该出现的萨达姆这样的“英雄”。姚姐夫说了句“扯淡!”跟我又喝了一杯酒,把我弄得一愣。
不会是又找我茬吧?
我一警惕,眼泪奇迹般止住了。姚姐就看了我一眼。
姚姐对我俩说:“你看还是开开窗户管用,小刘马上就不流眼泪了。你们俩多吃点儿菜,别总喝酒。”
姚姐夫问我的工作情况:“小刘,我听你姚姐说给你提拨个主任你都不干。是真的吗?你不能一下子就想当院长呀,咱又没啥门子。”
姚姐说:“小刘可能认为,这样的主任其实就是堵死了当主任的路。”
姚姐夫接过来:“这话我听着绕嘴。”
姚姐说:“说是什么药物室,可能跟检验科性质差不多。就他一个人,业务嘛就是研究药,没啥指标。他一当这个主任,制剂室药房都脱离了。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就是让小刘一辈子这么架空着呆着。不干对。是不小刘?”
我不置可否,夹了一口菜。
姚姐夫说:“一看小刘就老实,这要是换了我,我就跟院长对着干!这不是羞辱人吗,哪能给一个人安个科室?他这个意思就是小刘是个官迷,怕总不安排他闹意见。什么意思嘛,羞辱人也没有这样子羞辱人的!”
饭吃到这时候我发现姚姐夫已经彻底恢复了对我的信任,就准备告辞。这时候姚姐夫按着我,让姚姐进屋拿什么火龙果。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到。
姚姐在厨房里给我俩切这个什么火龙果,姚姐夫就很是亲密地把椅子挪得靠近了我。他拍着我的肩膀,带着醉意,肯定真诚。
“小刘,我信任你!你不知道我的一个同学就是你们医院外科副主任,刚提上来的谭富。要不我哪能回来?”他小声地,怕任何一个人听见似的,“小刘我告诉你,你姚姐就是谭富介绍给我的。我能不知道?你姚姐跟我提离婚提了两年了,我都没理会儿。这次回来我就放心了。兄弟,我信任你。你也别听那些嚼舌根子的。你们医院今年出的事儿忒多了,也就草木皆兵。草木皆兵!”他打了一个饱嗝,又递给我一根烟。这时候我才想起来看看烟的牌子,是中华。
姚姐夫继续说:“小刘你不能一趟也不来我家,我家就是你家。你来,怕啥的?我上回不是说了吗,你姚姐一个人不容易。我说的算,你来!”
我这回是真流泪了,赶上姚姐进屋。
姚姐看着自己的丈夫:“嗨你跟小刘说啥来着?”
姚姐夫说:“这是秘密。我偏不说。”
我随着说:“是呀姚姐,这是秘密。我也不说。”
我就告辞。尽管我没吃过火龙果,可我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我真心实意地告辞,他们真心实意地让我吃一牙火龙果。我就拿了一牙,边穿鞋边往外走。
我就着冷风吃下了一牙火龙果,甜囔囔的。这东西还真的挺凉。我就觉得胃被一种东西压住。它跟里面想要反抗的大海发生了争执。我忍住,心想反正也跟主任说好了,就不要回去了吧。
不回医院了,唱唱歌把胃气压住。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竟敢跟姚姐夫在一起喝酒还取得了姚姐夫的信任。我跟姚姐夫算是朋友吗?我先认识的是姚姐,那我就不能跟姚姐夫算是朋友了。既不存在不可欺也不存在不客气。
我也打了一个饱嗝,但这个饱嗝很危险。差点没勾起真正的呕吐。
一种巨大的伤感牵引着我,我就到了我跟老蔡夏天曾去过的那个歌厅。我还记得里面的小姐非要跟我出去吃饭,老蔡对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大通话。我不知道那个小姐姐还在不在,但那个歌厅勾起的伤感借着酒劲儿,拽着我的脚步。
我并没有因为姚姐夫对我的审查通过而增加半点儿开心。
我的心还在,还有那么一点点儿
进到歌厅,除了感觉旧了一些,没啥变化。猛张飞依然用着十足的女性音色招待我,他穿上了中式服装,有了一点儒雅味道。一条龙藏起来也就看不出这家伙威猛,他叫来了那个人。哪个人?就是那个人,手变得细发了。
她的兴奋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呀是哥哥!你咋来了?那个老蔡是不是潜逃了?他跟这个事儿也有关系?我不信。他女儿这么干肯定瞒着他呢,他咋还吓跑了呢。哥哥,你是不是还在制剂室呀。有一回我去医院想找你来着,怕给你带的影响不好。咱们又不是啥好人。不过,老蔡女儿真是的,就鸡巴这点事儿还至于杀人?还赶不上我们有素质呢。要我们都像这个老蔡女儿,那得杀多少人呀!”
猛张飞老板就尖尖着声音说:“有话回屋说去!干这么久了还这么不专业,嘚嘚嘚就爱瞎嘚嘚。刘老弟是吧?你别在意,好好唱。”然后,他很坏地一笑,对着我耳朵悄悄地说:“小刘你可不兴就在里面来事儿,要是来你告诉哥哥,我给你找屋子。那里面不安全,里出外进的客人不知道哪个冒失鬼会闯进去!听着没?”
我笑了,往里面走。
那个丫头一眼眼看着老板,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