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特冷,零下二十四度。可我还不知道明天会更冷,都报了二十五度,零下。
我吃完晚饭就朽在宿舍,只是在七点钟准时去那间大屋子里看了看新闻联播。新闻联播之后就看本县节目,本县节目才报了这个温度,就说是在明天。
明天,将有一个我特别熟悉的生命,告别这个世界。
她的死不仅比鸿毛还轻,而且比狗屎还臭。
她叫蔡名花。
二十,二十多少了呢,
可就是现在,我却依然能够想象出来。
她所有的,举手投足。
那个白羊座的蔡名花。
让我的生命开始了支离玻碎
怎么还可能如此心机着制造谋杀呢?
一个刚步入会的小孩子,一个因为要孝顺老妈才分在了县医院的直肠子的小女生,一个让人百看不厌的小美女。
并且还学会了预演。
一切都源于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而这种爱还是被动的。
她没想跟这个有妇之夫谈恋爱,最后为了这个有妇之夫去杀人。她要杀的这个人直到死都把她当成是自己最好的姐妹,而她要嫁的那个人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她一眼。
她哭的时候只有一个毫不相干的老太太心碎,为此中风了还差点儿要了自己的老命。
没有一个她熟悉的同事去看她。
因为她是恶的,比希特勒还可恶!
数日前下的雪因为这冷就会更加肆虐,被风捎带起来的每一片雪花都会变成刀子。
我回到宿舍,谁也不想理,谁也不想再去想。
我知道尽管天气如此之冷,依然有我心爱的女人在那个舞厅里等我。在单位我叫她姚大夫,在舞厅我叫她姚姐,在我们俩特别私密的场合我会叫她什么呢?
就是一个,嗨呀。
她跟我说她准备离婚。
就算整个社会都不接受一个小伙儿娶一个离婚女人,我也一样会不在乎啊。
问题是我拿不定主意。
拿不定主意的原因全都是现实主义的。我不能容忍我自己会比自己的女人混得差,而我只要在这个医院里干就不可能比这一个女人,我亲爱的姚姐姐干得好。
还有就是她生活水平的下降。
如果时间长了新鲜劲儿过了只剩下柴米油盐,我给她的还能有什么?整天一个和谐就可以把她的心拴住、把我的根留住?
在整个世界都向着成功人士看齐的当下,我不过是一条挣扎不出小水沟的烂虫子。
可以把那个屁事儿干得还要好,可以把那个气氛调解得很浪漫,甚至气一气巴黎情调。但不可以把每一天都过得有那么点儿随心所欲。假如,她忽然想要出去旅游,我连基本的路费都没有。她还能说:“哪儿都一样,在电脑上看一眼就算了!”?
姚姐是已经生活过了,还生了个孩子。她的生活除了寂寞,并不缺少什么。我给她的,除了可以不寂寞,什么也没有。
并且,就是这种所谓的不寂寞,我也没有把握。
还有就是我无法再继续容忍在医院里的工作,还要天天都睹物伤情。
我看了几页书,不到九点就睡了。白天的风寒并没见轻,可我已顾不上这些。我只是思考。
我睡在床上,闻着草垫子散发出来的气味儿。我盖了两条被子还是发不出汗,浑身酸痛。
把灯熄了之后看一会儿房顶,很害怕明天来临。
这么冷的天,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我没有看见过枪杀罪犯,更不能想象一个如此漂亮的二十二岁、或者比二十二大一点点儿的,小女生被枪杀。
这时候天大亮了。我听见张姐在喊:“小刘,小刘!”
我赶紧冲出宿舍,张姐已经站在走廊里了。她埋怨我说:“你咋这能磨呢?快点儿,咱们去老虎沟,到现场看看。老蔡说让咱们一起帮着他收收尸。”
我犹豫着说:“不对吧张姐,昨天探监你都不去,今儿个咋这积极呢?”
张姐说:“嗨小刘,别啰嗦了。那不是有旁人吗,我还能说同情蔡名花?不管咋,我们姐俩关系一直不赖,我不能眼瞅着没人去给她收尸。老蔡都快要瘫巴了,连气带累加上难受。走道都打晃,一阵风都能吹倒。老蔡媳妇腰脱犯得厉害,根本就起不来炕,还囚在家里呢!要不哪能给我打电话?他寻思我一个女人方便点儿。快走吧,外面车还在等着呢。”
我忙头拾火的,就跟着张姐下楼。外面的风这个大,差点儿没把我吹得飘起来。我就咳嗽。张姐问我能行不,我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车“嗖”一下就窜了出去,跑得那个快。
车里面也冷,差不多跟外面一样冷。我关窗户,咋也关不严。关不严我就咳嗽,五脏六腑都被提溜起来。我没办法呼吸,只能用嘴喘气。
靠着山根站着五六个犯人,女犯人只有一个。我看出那就是蔡名花。紧挨着她的是周春风。我看见蔡名花一个劲儿地想往周春风那边靠,周春风就像是在躲避瘟神。这个场景让我心碎,我就喊:“蔡名花,蔡名花,别理那个婊子养的!”
蔡名花就对我带着哭腔喊:“刘大叔,不行呀。他是我的爱人!”
我一听蔡名花说周春风是她的爱人就上来了恶心劲儿,我就吐。可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扶着的东西,连棵树也没有。我吐累了站不起身,只好蹲下来吐。我刚蹲下来就听着喊:“预备,开——枪!”
“砰”地一声,吓了我一跳我就跳了起来。
我看见那一排犯人全都倒下了,我纳闷咋就一声枪响呢?
这帮武警真厉害呀。就听到一声枪响,连个时间差也没有。
这时候就敲起鼓来,很像我小时候粉碎四人帮。可这是1994年的冬天,过了一十八年。在那条大街上我欢快着奔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鼓声停下来我就有时间去看,主要是看蔡名花。太阳高高地悬着,蔡名花趴在地上。她头顶上开了一个洞,雪已经给冻住了。我刚看到老蔡,老蔡他就拽我,让我快点儿过去。张姐拿出了木梳要给蔡名花梳头,可她的头已经和大地粘在了一块儿。原来她的头发借着热气用她脑袋里的血做粘合剂,就把她的头跟大地粘在了一块儿。我说这不扯淡吗,知道今天这个事儿咋不把头发剃了呢?可他们谁都没带剪子,就没办法把蔡名花弄走。
这时候又来了一通鼓,就把我惊醒了。我睁眼觉着是在宿舍,咋在刑场站着还会做梦呢?所有人都飞在半空中,我觉得姚姐在攥着我的手。这时候我也感觉到了心口拔凉,就像是鬼片里表现的人物一个个登场了。他们在空气中漂移着,撬我的嘴。我眼前发黑,失去了知觉。
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我还清楚地记着就一声枪响。欣快感就开始淹没我。
她没受罪!
我发现自己是躺在呼吸科的病床上时,姚姐站在身边。她看我醒了,就对身边的护士说:“你们别逗他,他刚恢复。”我纳闷。
姚姐说:“你命大,还给你吸痰了呢。你说说你,这么点儿岁数,抵抗力咋这差?感染到肺了,成了肺炎。你都住了三天院了,说了三天的胡话。”
我说:“都怪我去了趟老虎沟,要不然不能这样!”
护士笑了:“刘哥,你做梦呢。去什么老虎沟呀?你那天在屋子里狂呼乱喊,都快十一点了。幸亏那天演《情深深雨蒙蒙》,我们都在楼上看电视剧,要不你还真危险了。我们敲门,不开。砸门,也砸不开。后来没法生把门踹开了,才发现你躺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咳嗽。剩下的,我们就别说了,你问姚姐吧。姚姐是你的主治大夫。”
我脑子清醒了,就知道这个世界不会再和从前一样。
我们所谓的好生活,只有全都愿意那么去过,才可能是好生活。否则就永远不会有什么好生活。
李静雪愿意过的日子周春风不愿意,周春风可以等待的日子蔡名花一天都不愿意等。蔡名花以为死得很值,跟心爱的人死在一块也算是过上好生活了。不是有句话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可这又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周春风根本就不愿意再看她一眼。周春风对她的厌恶甚至远远超过了李静雪。
我脑子清醒之后就对好生活特别地向往起来,也就特别渴望挣脱医院这个单位。
我以为在医院永远也不会再有好生活了,除非把姚姐调走。
或者,我就娶了她。
可我娶了她也不能再在医院里干了,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其实,只要我敢娶姚姐,这县城里基本上也就不能呆了。
太多的干扰会从根本上毁掉可能的好生活,好生活其实也很脆弱。
我的灵魂中了弹。
坚持到晨练时节我还能够那么样坦坦荡荡着,跟医院里的每一个员工都敢开几句玩笑。我没有同学、亲友、老乡等诸多啰嗦,也就一向无所顾忌。
在这个单位里,只要我愿意上进,我还真就能上进一步。
我从主任经常性的对我冷嘲热讽中体会到了这一点。
院长也把我当成了积极分子,傻子都能看出来我只需要哆嗦一下。我二十八岁,晋了中职,跟我们主任是同一个职称。
我们主任学历不够,估计混到快退休时能弄上个副高就不赖了。时间的天平一直在对我倾斜。
到底什么才算做是远大的前程?我们主任的理想就是一直干到退休,别无他求。
我一个人一旦不能再独立的存在,我的坦荡也就消失了。
随着坦荡消失的还有:我再也不能一天拖一天的过日子,我必须做出抉择。
但这种抉择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只是关乎我自己。
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也就永远失去了独立性。
我可以对父母大讲特讲“独立”,因为他们的二人世界还不想对别人、包括我进行有效的渗透。但我对姚姐就不能,尽管我们的关系也不过是两个月之内的事儿。
这不是时间问题,不是的。
也不是我嫌弃她。
我跟她还真的特和谐。
康复之后我就彻底低调了,只晨练,不跳舞。我不再怎么吸烟,酒也喝得少。我不再像原来,害怕孤独,哪热闹往哪儿钻。我也不再跟谁都开个玩笑,没大没小。我甚至不愿意见人,在思考的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
只留了一本席慕容的诗集,梁祝的磁带已经给毁掉。我还毁掉所看的所有的婉约和豪放,把这些书都送了人。哲学书也全都卖了破烂,只留下一本《悲剧的诞生》。
这个冬天我每天只是听韩宝仪,一遍又一遍,不再听第二个人唱歌。
康复之后。
姚姐的丈夫一直没有回家,她可能也不跳舞了。
我知道她还很想约我,可怎么约呢?她又不好意思总来我们宿舍,再说来我们宿舍时候基本上都得是晚上。天儿这么冷,这么黑,她又这么没理由。
她约我去她家时我只去了一次,就再也约不动我。
可她不知道怎么了还对我开始了死缠烂打,不想放手。她一再信誓旦旦,忘了自己是一个母亲和妻子。她一再跟我说爱,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俩这种形式的爱才值得珍惜。
就有那么一天,都快到年根了。
白天,姚姐给我打电话,要我去她诊室一趟。我以为这么冷的天,又是白天。我还以为她可能是给我带点儿好吃的,我住单身嘛。
我啥也没想就敲门进去,这一天她的诊室里都没患者。
我进屋她就把门反锁上,没容我说话就把我顶在墙上拼命地吻我。这青天大白日的,把我们俩弄得都有了激情。外面有患者来把门敲得山响我们俩竟然谁也没听见。
这个姚姐,她还忘了这个诊室不光是她一个人有钥匙。
那个患者也是。没敲开再等等呗,又不是死人的病。他还去住院部找主任了,主任派了个大夫拿着钥匙领着患者开门。而此时姚姐的手探进了我的裤子,我的手正抓着她的乳房。
我飞一样就跑了出去。
院长就分别找了我俩。
虽然我们谁都没承认有不正当关系,虽然姚姐声明是给我做复查。虽然在复查中确实因为师姐师弟谈得好,可能亲昵了点儿,但绝对不是想象的那种关系。虽然,这个事最后不了了之。
虽然,主任居心叵测地安慰我不要背包袱。
但是,这是一个单位。
我真的都快要疯掉了,不能理解这个男主角怎么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