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周春风做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他还是没有办法把这个事儿圆过去。
或者,至少能把蔡名花保护下来。
一把他弄进去,他就知道全完了。
下警车的时候他看见了潘政委,潘政委正用右手紧紧地按着肝区。他身边停着一辆车,看样子是要送他去远方的医院。潘政委看见周春风下警车,面部表情更加恶劣。他蹙着眉心,很有不胜其痛的感觉。
又一个跟着的人过来了之后搀扶着他,把他很费力地扶上了车。
公安局里的人都知道老潘已经确诊,肝癌。老潘还要坚持工作,这怎么可能?有一些人就直觉老潘这次去住院,恐怕是回不来了,就都出来送他。老潘不愿意这样,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肝区这么疼都从来没在同志们面前哼哼过。他低下头,不愿意看这些送他的人,催促司机快点儿开车。
周春风看见了老潘。他跟老潘要比跟局长更熟一些,都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嘛。他看到老潘那个样子,心想老潘正派了一辈子,不也就这么回事儿了。自己虽然岁数小些,也算值了。反正,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只要不连累别人就好。
提审的时候他非常配合,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他只是说自己跟李静雪感情破裂又不能离婚才动了杀机,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他为了证明这一点就多了嘴,说起那一次感冒就已经投毒想杀死她。他说起那次投毒就是为了说明自己想杀死李静雪的决心有多大,就忘了他必须得交代他所投的毒、也就是砒霜的来源。
这个,他不肯说。
周春风没有替蔡名花辩白,他知道那么做一定会弄巧成拙。他只是详细叙说自己如何作案,包括撞击张大力。他说撞击张大力是因为他听说蔡名花供出张大力拿了药,他说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蔡名花会这么说替他摆脱干系,他还是决定了得把张大力干掉。他这么一说有的民警就认为蔡名花还真的跟他没事儿了,否则他不应该这么做。把张大力定成死罪对蔡名花有啥好处,蔡名花还不一样提供了作案工具?但是,假如把他们俩连起来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周春风不为蔡名花辩白就没有办法把他跟蔡名花连起来。
询问李维信,李维信也说没听李静雪怀疑过周春风跟哪个女人有关系。又从李静雪积极给蔡名花介绍对象这件事推断,也没有理由再怀疑蔡名花。都说女人的心最细,周春风要是跟蔡名花有关系,李静雪怎么可能一点儿都没察觉?何况,李静雪还在公安系统,应该有最起码的警惕性啊。这不符合常识。
这个案子就这么着准备定下来。
再提审蔡名花,蔡名花供称一切都跟周春风没有关系。她根本就没有把药给任何人,而是她自己亲自杀死了李静雪。嫁祸张大力,也是只想为自己减轻罪责。毕竟,提供作案工具和亲自动手,完全是俩概念。
至于为什么要杀死李静雪,犯罪动机又是什么呢?
蔡名花说了一个理由。她说她经常跟李静雪逛街,李静雪总买高级日用品,她心里嫉妒。还有就是李静雪的说话方式,还经常拿她老爸的名字开玩笑。蔡名花说自己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女人,就想教训教训李静雪。她想打李静雪一顿,又怕自己打不过,就弄了药。弄了药之后她趁李静雪睡觉就给她用上了,但她不知道药劲儿有多大。因为害怕反抗她才拿被子闷她,寻思这样她就反抗不了了。正好打她一顿解解气。没想到她一闷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掀开被子就发现李静雪给闷死了。她下楼看见一个收破烂的,因为包里装了两千块钱她就把两千块钱都给了收破烂的,让他用三马子把这个李静雪弄到火车道边上。为什么会装两千块钱呢?因为那天相对象,她怕跟霍林去百货逛时相中好东西霍林会抢着花钱,那样会影响第一印象。至于那个收破烂的,她骗他说这个人是犯病了猝死,是这个家的房客。她是房主怕房子租不出去了才这么做的。那个收破烂的看在两千块钱的份上就把她弄走了。到底是哪个收破烂的,她说她不认得。好像是乡下来的,她没见过因为害怕也想不起来这人的摸样了。
那她到底是咋进屋的呢?她说李静雪给过她钥匙,就为了方便。这个事到底可不可能,已无从核实。但李静雪跟蔡名花关系好是有目共睹的,以李静雪大大咧咧的性格,给蔡名花配一套钥匙也不是不可能。
可公安一调查时间,就觉得蔡名花那么大的功夫不可能做得了这么多事儿。蔡名花说她给家里的石英钟拨慢了半个小时。可到她家里一问,那天还巧了,到晚上石英钟的电池就没电了。
你说,这个收破烂的也不能就不相信吧?
又问起李静雪那次感冒,这次蔡名花说得特肯定:不知道。她那会儿跟李静雪还没有那么熟,哪能知道感冒出啥问题?这个,医院里也有人作证了。
周春风不说感冒之事,几乎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因为从李静雪的死因来看,从致死李静雪的手法来看,还是蔡名花说的可信度更大。通过对医院办公室主任老赵的询问可以侧面肯定周春风跟蔡名花没有发生过男女不正当关系。随便推断两个人的关系本身就不负责任。
几乎就可以定论这不过是一次误杀。
但是,周春风为什么非说自己杀死了李静雪?
从周春风所说的怎样处理李静雪尸体的细节分析,也不是没有可能性。只是,他们去寻找周春风说的抛弃的大箱子,却没有找到。
周春风也不能排除。这个看起来简单的案子一下子又复杂起来。
在案情分析会上,分成了两大派。一大派主张立刻寻找那个卖破烂的,因为周春风的供述没有证据支持。也许是他不想连累蔡名花而弄巧成拙。但另一派立刻反击,一个收破烂的,他再傻他也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不可能为了两千块钱干这个事儿。周春风的目的就是把一切都自己揽下来,这更说明他跟蔡名花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至于说的那个大箱子,这一派就主张是重点。于是,一方要找收破烂的,另一方就主张找那个大箱子。
都无异于大海捞针。收破烂的怎么找?她蔡名花又一口咬定连长相都不记得了。大箱子存在吗?会不会被人弄走?谁弄这个大箱子干啥?
当然还是大箱子一派最后占了上风。因为从周春风的口述知道,大箱子基本没用过,很新。李静雪是被闷死的,不会把大箱子弄脏。如此这个很新的大箱子就会有人捡回家,很多老人都有这个习惯。于是决定就在周春风供述地附近村落重点询问老人和捡破烂的,只用了两天就还真的把大箱子给找到了。当地一个农民把它用作了出去打工用的行李包。
证据链一连上,大家就明白了。
蔡名花虽然还是一口咬定都是自己干的,可她说不出来如何处理尸体的过程。蔡名花还是不承认她跟周春风有任何关系,这让大家很伤脑筋。其实,只要他俩一个人承认了不正当关系,这个案子就可以定了。下一步走就是法律程序,依法给他俩定罪。
互相都不承认,这个主犯和从犯也不好定。他们怎么可能勾结起来做这个案就没有依据,总不能因为哥俩处的不错就可以这么干吧?蔡名花弄死了李静雪,请周春风帮个个忙把尸体处理掉,周春风乐不颠颠的就去办了。办完了之后呢还替蔡名花遮掩,这不扯淡呢吗?这个周春风肯定跟蔡名花不是一般关系。要知道李静雪跟他周春风已经是十年的夫妻。
大家以为蔡名花好突破,错了。蔡名花什么都可以承认,就是坚决不承认她跟周春风的关系特殊。不仅不承认,还冷嘲热讽,说他们出于政治目的搞周春风,嫉妒周春风的才华。反正一嘴咬住,神也没法。局长决定还是弄周春风吧。
“周春风,都到这种地步了,你就招了吧。你不招也一样定罪,只是我们对你感到可惜。”提审员再仔细商讨之后又开始了对周春风的攻势。
周春风仰着个头,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得死,也就啥也不怕了。
“周春风,你跟李静雪、也就是我们的好同事结婚这么多年了,她啥样人你还不知道?要说你是白眼狼呢,一点儿都不假。我们看着你总那么跟在李静雪屁股后面,都把你当成模范丈夫了。有一年你跟李静雪在我们局里过元旦,那会儿你还是秘书。你当着我们局里所有人的面说,李静雪就是你永远的另一半,还感谢我们领导呢。你忘了?”
周春风不吭气。
“在你跟李静雪手拉着手的日子里,我们都把你们看成是家庭好夫妻的榜样。你们俩这么多年没有孩子,李静雪一次次耍脾气,每次都是你那么耐心地哄她。周春风,你对李静雪的感情是不是这两年才变,尤其是今年?李静雪今年多苦恼呀,你不止一次跟她提离婚。可李静雪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把这都归结为工作压力和年初在省城看出来的病。周春风,你没有心肝吗?你的心真是铁打的?为了这么一个人,你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发妻,你还是个人吗?还是个男人吗?”
周春风受了震动,但是,他依然面无表情地说:“说这些干啥。我杀人我偿命,别这么长篇大论的,有啥用?我对她早就忍无可忍了。如果不是忍无可忍,还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对我们家,对我,这你们都是知道的。她的这种飞扬跋扈,你们也不是没有领教过。否则,她也不能干了这么久连个科长都弄不上!”
“你放屁!周春风你别用这些自找的理由做白日梦了,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做是为了爱情献身该有多高尚。告诉你吧,狗屁!”提审员气得站起来,准备拿出最后的杀手锏。那是提审蔡名花的笔录。
笔录很潦草,不认真看都看不清楚。但提审员把关键词都用粗笔画上了,那一行字也就非常醒目并且一目了然:“我承认我跟郑高是情人关系,药是我从郑高手里弄出来的。”笔录的最下面有蔡名花的签名。
周春风只看了这一眼,就觉得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猛然一击,一下子就要晕倒。马上过来两个狱警扶住了他,并塞给他一支烟。
周春风最不敢看见的就是这个,这个可比让他去死可怕多了。他哆哆嗦嗦的拿起烟,怎么也点不着火。提审员给他点着了火,他一口就呛出了眼泪。他使劲儿的咳嗽,像是要卡出去五脏六腑。
所有的关于生活的回忆一下子涌进了大脑,周春风彻底崩溃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县城,赵主任被院长数次谈话后给弄到了后勤。他这个人怎么能把话说得那么满呢?什么周部长有问题就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这也是他该说的?书记发展蔡名花入党也受到了指责。只有那个于姨,一听到蔡名花跟周春风搞破鞋就病了。她是真的生了病。
天气更加冷了,我们却不需要蔡名花这样的佐料。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不能接受。我宿舍里还留着梁祝的磁带,可我也不敢再放了。其实从我知道周春风和蔡名花的定论开始,就再也不敢听梁祝。我的泪腺在梁祝这支曲上显得特别发达。我只好改听韩宝仪的歌,翻来覆去的听。因为,舞厅里也总是放韩宝仪。
我听说那个李维信来了,就知道庭审的日期不会再远。庭审宣判,中院就可以判死刑的。就看李维信咋坚持,他会不会饶过一个呢?谁最后认定是主犯,谁最后可以成为从犯?但不管咋说都算是给了李静雪一个说法,让她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
死刑等到省高院复核,这个世界上就会又少了至少一条生命。
我本来刚刚调整好了一点点的心态因为这,又没法再快活了。但是,我依然坚持着每天去晨练,咬着牙抵御酒香的诱惑。坚持每天晚上去跳舞,并且尽量不再咀嚼大蒜。我不想再跟任何人较劲儿了,包括我自己。尽管我还不知道好好活着的最真实含义。
姚姐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跳舞了,我知道是因为姐夫在家。她消灭了寂寞我应该高兴,可我的寂寞如云如雪。走在雨泽县短小的大街上,我低着头,总是一副心事。这个年难道就这样过去了吗?我跟老蔡还有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喝喝酒呢?
真的,我特别想老蔡,可我不敢找他。老蔡不在身边我都控制不住一阵阵想流泪,老蔡要是在身边我怕是更控制不住。我很想安慰他,又害怕安慰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我有两年了都没去过他家,怕是他家在哪儿都找不见了。我也有好长一阵子没见过他,也许他今年也不会再出来干活了。老蔡,那是一个多么老实、多么好面子的男人呀!
鬼使神差的我来到体育馆室内舞厅,不加思考就坐在我跟姚姐第一次来这里时坐的位置。我坐下来,只是想听音乐。
在灯光中我看见了姚姐向我走来,还以为是幻觉呢,就狠劲儿的掐了自己一下。姚姐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咯咯地笑了。
姚姐看着我说:“兴平,我看着你掐你自己来着,你是受虐癖呀?”
我惊讶地说:“姐,你咋来了?姐夫在家你还往外跑?”
姚姐叹着气说:“走了!妈的,哪回都是床都捂不热呼,就走了。昨天走的。兴平,你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呀?我总想来这儿,咋也控制不住。”
我无言,只是站起来。这时候一支新曲正好开始,唱的就是《无言的结局》。
我一手托着姚姐的腰,一手紧紧攥着姚姐的手,就把头垂下来,眼泪就洒进了姚姐的脖子。姚姐仰起了脸,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兴平,别这样。其实,我也想你。”
曲子开始唱到:但我又如何、如何能想起、再次想你,我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埋葬一切回忆。啊,让我再看看你,让我再说爱你,别让你背影离去……
姚姐,就像是怕失去我,一只手都抠进我胳膊的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