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咋说,李静雪都是公安局里的老人儿了。大家看到她死得如此惨烈、如此残酷、如此惨不忍睹,内心里无不生起巨大的悲哀。她这个人嘴直心快,活着时得罪了很多人。她得罪过的这些人看着她再一想,就都觉得是自己有问题。她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没有半点坏心眼。也没有对任何人制造过不论是生活上的还是仕途上的,威胁。
法医开始鉴定。
法医是从县医院调过去的,原来在县医院外科当大夫。我终于想起来就是那天跟我下棋的那位,是我还不能把他人已经调到公安局当法医了当成是真的。他当然非常认真地仔细鉴定,从胃里的残留物到血液凝固时间分析,也非常仔细地分析了现场。当年县级公安系统也就这个水平了,分析来分析去还是认定,是场交通意外。
胃里依然向外散发着酒气,大家就判断准是酒劲儿上来了就倒在了火车道边。有的人喝酒后反劲儿,她出事离她喝完酒不过三四个小时。解剖她尸体的时候都快要半夜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把相关人都找了来,分割开来一个个盘问。有周春风、霍林和蔡名花。
从吃中午饭开始。
蔡名花和霍林都很意外,他俩好像商量好似的,都说不应该在火车道边上看见她。他俩异口同声,都证明李静雪中午喝多了,他们离开时她走道都打晃了,还一个劲儿的嘻嘻嘻的笑。因此他俩一致断定李静雪应该在屋里睡觉,这么大冷的天。
问到周春风,周春风长叹了一口气。他说出了自己的病,把责任都归到自己身上。他确实特别悲痛,特别恨自己不该因为自己的病给她增加了这么大这么多的心理负担。李静雪之所以喝了这么多的酒,当然不只是因为自己当了个介绍人高兴的,她也是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周春风是文化人,很是洞察人心。并且,他还强调了两个人今年一直在为这个事儿闹心,而他自己也没能抽出时间好好治一治。法律是讲证据的,周春风在公安局的同志要求下找出了过年时在省城男科医院的化验单。
弱精症,一目了然。
于是局长就决定按交通事故处理,立刻火化。
周春风倒不着急,也不反对。他只是强调不敢看爱人那支离破碎的尸体,查清楚了就尽早让她安息吧。只有政委老潘和霍林两个人反对。老潘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她哪能连火车鸣笛都听不见?从现场上一点也看不出她曾经躲避过的迹象。“就是从人的本能来看,这也不可能。”老潘也不相信一个人能醉成这样。如果醉成这样,她到火车道边上溜达就更不合逻辑了。而霍林呢,他不相信李姐在喝醉了的情况下还会在个大晚上的,去什么火车道边上溜达。
但即使这样,因为家属周春风不坚持,最后这两个人就都保留了意见。他们在殡仪馆碰了五六次的碰头会就这么准备结束,不再碰头了。
准备通知周春风,定个时间火化。
已经知道此事的李家人赶不过来,这会儿也都在议论这个事儿。老两口子只是叹息。
老李头虽然心痛,也没往别处想。李母更是只知道一个哭。老姑娘在省城长大,上个大学还弄到县城里去了。你说连个孩子还没有呢就横死了。只有李维信啥也不说。
李维信听到这个消息就像是个木头一样,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妹妹会死得这么惨。而是仅凭直觉就认定,妹妹就是让这个周春风给害死了。因此,他第一时间就给雨泽县公安局打电话,都没稀得搭理周春风。
他就是不给周春风打电话,把个周春风看作了仇人。
他直接找公安局局长。
局长他们一直在殡仪馆,这个李静雪是同事。
局长决定就按普通交通事故处理此事后,马上回了单位。单位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他刚坐下一个电话就转过来了,是李维信。他跟李维信不熟,但认识。他们都是一个口的。李维信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他没有赶到殡仪馆之前不许火化。局长不能答应,说这个事儿得他跟周部长商量,因为周春风是李静雪的丈夫。李维信就急了。
李维信跟局长吵了半天,还说给电话录了音。他警告局长即使对待普通百姓也不能这么草菅人命,把局长气得,要是在跟前都能上去跟他干一架。考虑到是家属,死者又是同事,李维信说得也不能一点儿道理没有,就答应了。
李维信说:“省厅里有这种检测的仪器,再微量的成分也能查出来。咱们用事实说话,我也不是胡搅蛮缠。一定要等。”
殡仪馆那边,周家也来了人。就准备着火化完了把骨灰带回老坟地里埋了。老潘还在一个劲儿动员周春风,希望他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人谋杀。老潘还大胆假设,也许是某人约她到这个地方,或者以看病的名义约在这附近。老潘还说了这附近的一个中医诊所,也许是在她去中医诊所的路上被人下药了。现在也有这种麻药,把李静雪麻翻在地弄到铁道边上,才有可能出现没有半点避让痕迹的可能。
老潘也不管、不知道周春风心里已经着了火。
霍林寸步不离李静雪的遗体,还一个劲儿埋怨自己老摽着李姐喝酒,喝出伤感来了。要是李姐不伤感,哪能大黑天的去什么火车道边上瞎溜达呢。霍林也认为可能遇见了坏人,因为李静雪遗失在现场的钱包里只有卡,钱只有几块零的。但是,他人微言轻。连政委说话都让大家否了呢,他又拿不出证据来。
蔡名花只打个照面,她知道不宜久留。蔡名花知道自己还没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既然在殡仪馆里大多数人的意见都定了,又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应该再等一等,就张罗着火化。都准备往炼炉里推了,局长来了电话,说不许火化。
老潘高兴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半路上杀出来一个李维信。
老潘就对周春风说:“周部长,这下好了!我说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的就化了呢!准是看出门道来了,要不的不会这么快就改主意。你爱人不会白死,我都不相信她会是让火车撞死的。你不知道,在咱们公安干过的,都有点身手。就算是本能,那也知道躲呀!”
周春风没法子,只有跑到李静雪的头前哭。
局长一发话,周春风也没了辙。人家这也是为他好,要查出他爱人死亡的真相。他利用抽烟的时间赶紧给蔡名花打电话,让她赶快弄清楚这个残留物能不能真给查出来。蔡名花能找谁呀?除了书本,她只有找我,或者郑高。
蔡名花不能找郑高,药就是她从郑高手里弄出来的。那她,也就只有找我了。
我不知道是咋回事,又爱卖弄自己也懂得点儿专业。我翻阅了自己当年学的书,对她提出的问题做了已经过时了的解答。我问她想干啥,她说自己有个亲戚做手术,总觉得不得劲儿。想问问能不能去查查是不是体内还存留着麻药。我问几天,她说两三天。我就笑了,我说两三天他还在医院里住着呢,不得劲儿问问大夫不就行了嘛。
蔡名花想了想也就算了。
李静雪就在殡仪馆里冷藏,周春风的头发一夜就全白了。县里也下来人安慰他要节哀顺变,还有很多革命工作等着他去完成。周春风情感丰富,过一会儿哭一场,过一会儿又哭一场,把嗓子都哭哑了。
连殡仪馆里的师傅都说,一个车祸,赶紧化了得了。这横死的人总这么放着煞气就出不去,还有啥疑惑的?交通事故又是稀松平常的,别人能让车撞死,她李静雪咋就不能?这没有天理嘛,不能因为她是公安局的就搞特殊。
但也不管群众怎么议论纷纷,也不管看着周部长整天班也不上一个劲儿的哭心里多难受,李静雪就这么存放着。她支离破碎的尸体给简单的连了连,表面上看起来就安详多了。没有了脸上其他颜色干扰,只剩下一种惨白,惨白得那么纯净。她面孔朝上,再也用不着脸朝天空那样走路了。但她闭着眼睛,拒绝再看。这个世界不管带给她什么,她都是在一种梦幻中做的告别。她没有痛苦,更没有挣扎。
可能有三四天了吧,我也没有整天想着李静雪这个事儿。换句话说,在医院上班,看死人很方便。病愈的人天天都有,死亡的事儿经常发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制剂室配完药,没事儿了又想去门诊。可能岁数小坐不住吧,尽管医院正培养我入党,医院又在准备着创“二甲”。这真是痼疾。
我到了门诊大厅,跟简易门诊的阿姨闲聊了一会儿。我穿着白大褂呢,心说溜达完了还是赶紧回制剂室吧,赶上倒霉有人上眼药说我总脱岗,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说了声再见,蔡名花叫我。
我就去收费处窗口跟蔡名花打个招呼。
蔡名花说:“刘哥,我问你个事儿。你说那天张大力弄麻醉药的事儿,真的是给你下了一跪?”
我笑着回答她:“小蔡,这还有假?这又不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还能有假?张大力那天失落着离开,立马就在大街上抢了人家。他跟我说真想弄点蒙汗药,把那些有钱人麻翻在地!他这么说我还骂他呢,整天没正事,净胡思乱想的。把个毒瘾戒了不就啥事儿都没了吗?”
蔡名花来了兴趣:“他真说要弄蒙汗药着?”
我说:“这还有假?小蔡你忙着,我出来大半天了。”我就扭身往外走,就听得一片声的喊叫。我回头,是郑高让两个公安夹着往出走。我们医院里的人呼啦一下子都出来看,我就停下来,心想准是那个中学生的事儿犯了。郑高这怂嘴还不老实,一个劲儿问人家凭啥抓他。那两个人呢一边走一边呵斥他不要说话:“郑大夫,你别闹!你就不能不说话吗?我们这是让你协助调查!”
还协助调查?扯吧!这个事儿本来就是他一个人干的,人家小姑娘还不满十五岁。这就是诱奸未成年少女,就等着判刑吧!
我边往制剂室里走边寻思古人的这句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同时我还想,这个事儿说不定还得找我,小姑娘在医院跟我最熟。我心里幸庆小姑娘终于觉悟了,不再为那层所谓的爱情尸布蒙住眼睛,终于明白了必须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从这个小姑娘可能还会牵出来更多的事儿,郑高就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吹嘘过。说什么他对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的女人都尝过,这回再让他尝尝铁窗的味道。判吧,判吧!对这种人渣,判他多少年我都赞成。这种有才无德之辈更具有破坏力和杀伤力,比起他带给别人的痛苦,他那点才也就根本无足轻重、不值一提。我想,我绝对不会为他说好话,这不是因为我心眼小。
我跟郑高根本就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