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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我内心犹豫着是不是要跟主任请个假，我还真想去看看蔡名花。
我一宿都没睡，所有往事一遍又一遍揪扯着我。但我清醒着明白咋也得坚持。坚持到白天能正常着上班。
不管咋说，早晨我还是照常吃过了早餐，上班还提前了半小时。
每天都是主任最早到，但这一天是我。
我就来到收费处。
收费处张姐下夜班，我就跟她打了个招呼。
我说：“张姐，今天您下夜班？”
她回答说：“是呀小刘。有事儿？”
我有点不好意思：“也没啥事儿，就是寻思蔡名花好歹也是咱们同事，还一起住单身。张姐，明天枪毙周春风和蔡名花，是真的吗？我们主任说今天可以去看看，可以探探监。”
张姐鼻子一哼，带着蔑视说：“看那个逼人干啥，一个搞破鞋还值得看？刘兴平，要去你去，别问我。晚上值夜班怪困的，还看她呢。看也没用，还影响心情。”
我看跟她话不投机，就一个人往院里走。瞎溜达就溜达到后院了。
医院的太平间在后院，我就看着络绎不绝的人往那儿涌。
这可怪了，谁死了能整出这么大动静？
我就拦住了一个人问问他：“嗨，师傅，问问。是谁死了，闹这么大动静？”
那人看了我一眼：“老潘呗，肝癌。”就急匆匆地走了。
老潘这人我熟呀，尽管认识的时间不算长。
我手里还有一本《太极拳运动》，正是老潘送给我的。
我就觉得顶多有两个多月没见着他了。
但即使两个多月，也不能算很长。只是，在这期间我并不是一点儿时间也没有。上一周老潘转到我们医院，我也知道。
我只是腾着，很多事儿都比去看老潘重要：跟姚姐约会或者闹气，陪“二甲”评审团的领导喝酒，哪样不占用我的时间？
还有，人家是个官，咱又算啥。
我就没有把个感情放在第一位，在第一时间去看他一眼。
于是我就挺难受，也就跟着去了太平间。我去的时候看见已经准备好了的棺木。也不能算是棺木，就是个停尸的盒子，模样像是棺木。
我看见老潘他穿着警服，非常严肃地躺在那儿。
好像随时都可以站起来再训谁一顿。
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人。给老潘守灵的家属是个男的，看岁数不是儿子就是姑爷。也没见着有谁哭，可能这病都把人闹皮了。
院长也过来看了一眼，安慰几句家属，算是尽尽地主之谊。他出来一扭头看见了我，就跟我打招呼。
院长说：“小刘，你也跟潘政委熟识？你也来了。”
我说：“不熟，算认识。可我跟他们家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咋办呢。”
院长笑着说：“你看着人就算了，证明你还想着他。回去上班吧，来这的人都是给活人看的。你不认识他们，没必要凑这个份子。你凑了这个份子人家也记不住你，啥劲呀。现实点，挣钱也不容易，回去上班吧。”
我回制剂室上班觉得请假也不合适。看蔡名花？干啥呀，啥意思？张姐说的话在我耳边。我就试探着问问主任都有谁去看蔡名花，主任笑着说：“新来的俩人，好奇。一个是外科的跟丈夫调过来的小金，她好奇非要看看蔡名花长得啥模样。还有一个是跟她同科的一个护士，从卫生院调上来的，叫啥我忘了。反正，她认识的一个也没有。知道不？蔡名花认识的同事一个都没有，我不相信就你跟她来往的近便！傻子，好好上班吧。”
可是，刚刚上到九点多钟我就感到外面特别热闹。我站到窗户边上往外看，自发的有上千号人站在道路两边。
我就去跟主任说可能是老潘起灵了，要往火葬场送。我得瞅瞅。这个，主任一挥手，就说去吧。我就出了制剂室。
我走到医院的后身，看着打起了灵棚。挂着老潘的照片，大家都很肃穆地站着。我小声问了一个也来看的同事，她说才刚刚开始。我的口袋里还装着老潘给我的书呢，寻思咋还给他。我特意找出这本书，这时候就没了机会。
他们局长开始念悼词。
一个人只有在念悼词的时候才可以没啥差异性，什么话好就往上拽什么话，无一例外。当我们说夸一个人就像念悼词似的，其实就是说用不着这样郑重其事地往上举一个人。一个人，所有结论在念悼词这一刻都没了意义。但我们还是看到很多人愿意这样，活着愿意当个神，死了愿意成为神。说到底都是扯淡。活着是个人，死了是一堆亟待处理的臭肉。
天气特别冷，我都站不住了。我就寻思回制剂室吧，这块也没人认识。咱不像那天在小卖部见着的那个家伙、那个小司机、政协主席的小跟班，必须得应应景。否则怕别人说啥。咱也没给他弄个花圈啥的，遗容也看了。还是走吧。
一声尖利的喇叭声响起，起灵了。
我不是想看热闹，这大冷的天。
直到现在我还是有那么点儿印象，毕竟那么多人看这么一个走的人，不多见。那个好像是政协什么主席死也没几个人看热闹。我看到那么多人站在道路两旁，七长八短的，吸溜着鼻子。
这么冷风呵呵的，这个老潘！
我就顺便问一个卖冻梨的老汉：“您这是总在这摆摊呀，还是看看热闹？”
老汉说：“嗨，摆啥摊看啥热闹呀，我都七十三了！那时候老潘还是小伙儿，这也六十了。孩子你不知道，老潘是个好人。毛主席教育出来的。”
我又问：“您老要是想看看他，咋不进去看呀？您老这么大岁数。”
他摆摆手：“咱算哪根葱？人家老潘要是活着，我见他肯定是没说的。说不定还让咱去他家喝口水。这可不行，咱上不了台面。挨那狗屁呲呢！孩子，人得有眼色。这么多人站着看，也没见他们家下来一个人。为啥？咱们是破老百姓，人家都有身份。嗨，看看吧。也没旁的，也不图啥。好人不长寿。都说是气死的，肝癌。现在公安局也腐败，他看不惯。”
我买了老头几个冻梨，倒也不纯粹可怜他，也是真想吃这东西。冬天我的嗓子总是发紧，吃这东西能润润肺。
这当口灵车一大队，浩浩荡荡沿着马路往火葬场进发。这帮子在冷风中站着的闲人一看灵车开过去了，也就渐渐地散了。
我也往回走，听着一些人七嘴八舌。我注意观察了一下这帮子人的性别和年龄有啥特点，发现老头老太太居多。这个大冷的天儿！
我心的最深处的某一个旮旯，一下子就撕开了个口子。
我就想起老潘对我说的那些话，就知道都是他发自肺腑。尽管可能已经不能与时俱进，但也许因为有太多的道德感的约束，不至于在人生某一阶段把握不住。
先不说对或者不对，就是伤害，可能也会更少一些吧。
但世界一直在往前走，人们想咋活都取决于他们自己。
周春风如果有老潘一半的觉悟，可能也不会弄出这么多的事儿了。
那么我呢？
我跟姚姐又算是怎么一回子事儿？
尽管我所了解的风气永远不可能逆转，可那些看不惯现实的除了公安局的那个屠夫，就是满大街的老头子老太太。
主要是老太太。
老头们气性大，基本上都被气死了。
可这又有什么用？
风气所在。或者还可以当做酒桌饭后炫耀的资本。领导考察也主要看政绩，看那个屁。谁要是因为这个所谓的小节被人止住前进的步伐，谁就会被认为是窝囊废。至少也是，后台不够大，事儿不会办，礼没送准地方。
我不想当官，按说更没有苦恼。可我毕竟不能面对这个姚姐，我就不知道该咋办。
我虽然跟老潘练过几天太极拳，可他的思想我一点儿也没有接受，更没接受他对我试图进行的改造。我跟姚姐是在跟老潘认识了之后才发生的实质性关系，可见这个老潘并没有在我心目中占据什么太大的位置。这一刻，我就觉得，有些年轻人反感的大道理，也是可以听一听的。
老蔡肯定没跟蔡名花说过这些。周春风嘛，估计也只有他那个老丈人叨咕过。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看到的也一样是现在而不是那个过去。
周春风看到的和他一样如此的榜样，这也是有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甚焉一词，证明人类这个善于学习的物种的天性。只不过，没谁像他那样，忒认真了，弄出命案。
说到底周春风也不算是个会处理事儿的优秀男人，两个女人都摆不平。
传统中国男人中的精英分子，动辄十个八个的往家娶。要都像他这样，还不得净办丧事儿了？
这个周春风也是个傻瓜!
我胡思乱想着回到制剂室，我们主任就对我说：“你还参加老潘的追悼会了？参加吧，老潘是个好人。就是这大冷的天，也跟你没啥关系，参加了也没人搭你的交情。嗨，傻呀。刘兴平，你啥时候能长成个大人呢？要不是我拦着，你今儿个都想去监狱看那个蔡名花了！你看看天儿多冷，早晨天气预报报的，零下二十四度。就这天，吐口吐沫马上就能结成冰。风还大。”主任关心我，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这个天容易感冒，而感冒是传染的。
制剂室正忙，因为还要为年关备足货。
而同时这个时候又是旺季。
天儿冷了，老百姓又到了农闲，也就纷纷扬扬的来医院看病。老百姓闹病基本都很重，不像成功人士打个喷嚏就得住半个月的医院。
可老潘也算是个成功人士了，这么早也一样翘了辫子。当上了领导，酒应该可以随意了，还能喝出肝硬化进而转成了肝癌？我跟我们的卫生局长在一个桌上吃过饭，局长还陪着省里来的领导呢，都没有这么喝。有的还让我替他喝呢。老潘的级别并不比局长小。
再说，公安局的政委多受重视呀，公安局长都可以进常委了。
就算是有一帮老头子老太太在那儿喊：老潘呀你不要走，你是个好人，又能管啥用？恐怕连子女都会嫌弃你这个好人，说话跟吃枪药似的。
我坐下来喝主任给我倒的热水，但汗一点儿也发不出来。我觉得头痛，整个脸开始膨胀。于是我就开始啃从老头手里买来的冻梨，一口气吃了十个。
我站起来，脚底板就像是踩到了棉花。我勉强走到门诊上了趟厕所，撒尿也觉得不通畅。走到收费处，里面新来的那个人我不认识，她也没跟我打招呼。我看着王姐在，可王姐根本就不爱说话，她只是对我笑了笑，继续埋头收她的费。
一种孤独感迅速蔓延，所有的往事又一起涌上了心头。早晨起来我内心犹豫着是不是要跟主任请个假，我还真想去看看蔡名花。
我一宿都没睡，所有往事一遍又一遍揪扯着我。但我清醒着明白咋也得坚持。坚持到白天能正常着上班。
不管咋说，早晨我还是照常吃过了早餐，上班还提前了半小时。
每天都是主任最早到，但这一天是我。
我就来到收费处。
收费处张姐下夜班，我就跟她打了个招呼。
我说：“张姐，今天您下夜班？”
她回答说：“是呀小刘。有事儿？”
我有点不好意思：“也没啥事儿，就是寻思蔡名花好歹也是咱们同事，还一起住单身。张姐，明天枪毙周春风和蔡名花，是真的吗？我们主任说今天可以去看看，可以探探监。”
张姐鼻子一哼，带着蔑视说：“看那个逼人干啥，一个搞破鞋还值得看？刘兴平，要去你去，别问我。晚上值夜班怪困的，还看她呢。看也没用，还影响心情。”
我看跟她话不投机，就一个人往院里走。瞎溜达就溜达到后院了。
医院的太平间在后院，我就看着络绎不绝的人往那儿涌。
这可怪了，谁死了能整出这么大动静？
我就拦住了一个人问问他：“嗨，师傅，问问。是谁死了，闹这么大动静？”
那人看了我一眼：“老潘呗，肝癌。”就急匆匆地走了。
老潘这人我熟呀，尽管认识的时间不算长。
我手里还有一本《太极拳运动》，正是老潘送给我的。
我就觉得顶多有两个多月没见着他了。
但即使两个多月，也不能算很长。只是，在这期间我并不是一点儿时间也没有。上一周老潘转到我们医院，我也知道。
我只是腾着，很多事儿都比去看老潘重要：跟姚姐约会或者闹气，陪“二甲”评审团的领导喝酒，哪样不占用我的时间？
还有，人家是个官，咱又算啥。
我就没有把个感情放在第一位，在第一时间去看他一眼。
于是我就挺难受，也就跟着去了太平间。我去的时候看见已经准备好了的棺木。也不能算是棺木，就是个停尸的盒子，模样像是棺木。
我看见老潘他穿着警服，非常严肃地躺在那儿。
好像随时都可以站起来再训谁一顿。
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人。给老潘守灵的家属是个男的，看岁数不是儿子就是姑爷。也没见着有谁哭，可能这病都把人闹皮了。
院长也过来看了一眼，安慰几句家属，算是尽尽地主之谊。他出来一扭头看见了我，就跟我打招呼。
院长说：“小刘，你也跟潘政委熟识？你也来了。”
我说：“不熟，算认识。可我跟他们家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咋办呢。”
院长笑着说：“你看着人就算了，证明你还想着他。回去上班吧，来这的人都是给活人看的。你不认识他们，没必要凑这个份子。你凑了这个份子人家也记不住你，啥劲呀。现实点，挣钱也不容易，回去上班吧。”
我回制剂室上班觉得请假也不合适。看蔡名花？干啥呀，啥意思？张姐说的话在我耳边。我就试探着问问主任都有谁去看蔡名花，主任笑着说：“新来的俩人，好奇。一个是外科的跟丈夫调过来的小金，她好奇非要看看蔡名花长得啥模样。还有一个是跟她同科的一个护士，从卫生院调上来的，叫啥我忘了。反正，她认识的一个也没有。知道不？蔡名花认识的同事一个都没有，我不相信就你跟她来往的近便！傻子，好好上班吧。”
可是，刚刚上到九点多钟我就感到外面特别热闹。我站到窗户边上往外看，自发的有上千号人站在道路两边。
我就去跟主任说可能是老潘起灵了，要往火葬场送。我得瞅瞅。这个，主任一挥手，就说去吧。我就出了制剂室。
我走到医院的后身，看着打起了灵棚。挂着老潘的照片，大家都很肃穆地站着。我小声问了一个也来看的同事，她说才刚刚开始。我的口袋里还装着老潘给我的书呢，寻思咋还给他。我特意找出这本书，这时候就没了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