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愿意讲有征兆的事儿,并愿意把这种征兆传得神乎其神。一个乡、一个镇、乃至一个国家,都会泛滥着这样的故事。尤其以我们中国人为甚。但这种征兆总是好的多、坏的少,坏的应了、好的不应。很多人出生都带着的所谓天意,什么一条龙入怀、一个熊扑身、或者打雷下雨显现异象。所谓梦境,随着这些人的死去变成了一种信史,尤其是所谓的大人物几乎个个如此。如果加上卦象,那就更有说服力了。在中国,人们愿意相信人的命天注定,就是不愿意再深入的想一想这个天是谁,这个人到底会不会就是那一个。不可能是这一家、乃至这一乡、这一镇,乃至这一国?在远古,国是很多的。
就有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说法。
没有谁会愿意在一种突然的状况下死去。而重死如生的思想久了就成了贪生。为什么要视死如生呢?
如果不是害怕那些盗墓贼,中国的厚葬风俗很可能就会延续到清末。这不是一种假设。但是,重的生又是谁的呢?明英宗才开始废除了妃子们的殉葬,妃子们就不重生吗?到清末才没有了满门抄斩,那被抄斩的满门就不重生吗?这是一个只有拥有了权力才可以实现它所推崇的什么重生重死一大堆鬼话的国度,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生也如鸿毛死也如鸿毛的。但,鸿毛之间也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对于鸿毛们来说,他的死绝对不能用“损失”界定,更不必说是什么巨大的损失或者不可估量的损失了。因此,鸿毛们死了,就用不着化悲痛为力量,也没办法继承他们的事业。
一个老农民死了,能要求都继承他的事业去当个老农民吗?就是直系子女也没人心甘情愿继承这种事业。重于泰山的死,跟这些草民根本就没有关系。
周春风的老爸肯定是轻如鸿毛的,唯一的区别是他生了个好儿子。这条命可以延长半个月,这一鸿毛就比村子里的其他鸿毛多了一点点儿的份量。
鸿毛们恐怕只好在丧事上再挣扎一下了吧?怎么地也得多少有点儿份量。周春风老爸的这个丧事,比起其他的村中老鸿毛,就又增加了一点点儿的份量。
在农村,又都是鸿毛,办个丧事就说是大办也大办不了哪儿去。只是有了很多县里同志的参与,才让这个丧事多少像是那么一回事儿。依着周妈妈就想直接拉火葬场算了,但既然可以弄一弄,她也就依了。周妈妈不是不想办,是怕花钱。周妈妈手里是没钱了,周春风手里估计也没钱了。周老大也就是个农民,手里即使有,又能有几个钱?周妈妈是担这个心。所幸,丧事并没有赔钱。侍候完之后一拢账,还剩了一万多块。其实,这一万多块基本上都是县里的同志们随的,将来还得回过去。
你说这个事儿。周家老大负责张罗事儿,让周春风负责先出钱。请了县里的好厨子,连家伙事儿都是人家自己带的。饭菜虽说比不上大饭店,但鸡鸭鱼肉也全都有了。那一年,钱还挺实,老百姓随礼净是十块二十块的随。写账接礼,都是周老大。周老大把吃饭钱递给了周春风,啥也没说。吃饭钱让周春风再掏,论说也是个小事儿。问题是周春风的钱都花光了。李静雪就非常非常生气。李静雪也算不上小气人,可这事儿她就是在心里过不去!
吃饭是个大头。
问题是最后,人都走光了,就剩下家里人。周大嫂把那一万多块钱揣自己兜里的这个事儿忘了,记起了自己买菜时曾垫付的五百块。五百块钱也不少呀,周大嫂就想念叨念叨。周大嫂说这话时还是高姿态。
周大嫂说:“妈,论说我都忘了,可又想起来了。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我这个钱也不要了。”
周妈妈就问:“啥钱?哪能不要呢?你一农村,挺不容易的。你说,该要就给你。”
周大嫂就说:“我买菜时还垫了五百块。”
周妈妈就不言语了。周老大拽拽她衣裳襟儿,周大嫂就说:“我也没旁的意思,我就说这么一嘴。你拽我衣裳襟儿干啥?你还不让我说话了?我又没想着要这五百块!”
周春风就掏兜,兜里还真的没有五百块。周春风推推李静雪,意思是赶紧拿五百块钱就得了。因为,还想说说老妈以后咋安置。
李静雪“啊”的尖叫一声,她真的火了。
李静雪用手指着周大嫂的鼻子:“你还要不要脸?你说!你还好意思说出这话?你问问妈,就爸这病,钱都是谁花的?你不也在跟前儿吗?你说,就是收礼,到底收了多少,剩下的钱都装进谁兜了?你说呀?”
周大嫂红头涨脸,争辩道:“我不是没要嘛!”
李静雪继续指着她的鼻子:“你倒是想要!别说五百呀,五分钱你要也要不出去!”
周春风总得表个态。周春风说:“小雪,别这么说大嫂。爸和妈不都是大哥大嫂照顾着嘛!”
李静雪就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照顾啥了?爸和妈这屋,你们也是一个月半个月的都不来。你说你们都照顾啥了?”
周大嫂就问周妈妈:“妈,你说个公道话,我们俩是她说的这样吗?”
周妈妈就说:“你们俩挺好的,挺好的。”
李静雪就问:“妈!你可别不敢说话。”
周大嫂叼住了这个理儿,就说:“你看,你看,人家公安局的拿着审犯人这套了!李静雪,我问问你,你又回来过几趟?爸和妈的事儿,你过问过吗?别瞅着你给爸看病拿了钱,我们还不搭这交情!人家县医院的都说了,治不了。是你们愿意拿着钱往里扔。为啥?别打量我不知道,你这就是为了往自己个儿的脸上贴金!让县里头头脑脑的觉着你们多孝顺,传扬个好名声,好等着换届当上部长进常委。李静雪,我们一个老百姓还不稀罕!”
这太不像话了,气得周春风一下子从屋里出去了。
周老大赶紧跟出来:“春风,你别跟你嫂子一般见识,她又没念过书。要不,我把这一万块钱给你带着?你看,你大哥也没啥能耐。”
周春风就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不是要替你弟妹说话,太过了!人家外人这么说咱们也就忍了,你说一个嫂子,还是亲嫂子,咋还能这么说话呢?咱们都是爸的儿子,能忍心不治就让他瘫扒在炕上等死?我还要名声。大哥,不瞒你说,我这个部长都不一定能干上!”
周老大:“那哪儿能,不是已经定了吗?”
周春风长叹了一口气,说:“官场上的事儿你哪儿懂!”这时天气还多少有点儿冷,但还是非常适合在外面。漫天的星斗密密麻麻的,就是在县城也很难见着如此密密麻麻的星斗了。
庄稼已经出了苗。只要庄稼出苗,那就漫山遍野都是绿浓浓的。而在这夜色里,似乎还依然藏着无数的神秘幽灵和狐仙鬼怪。
周老大就说:“咱爸要是活着,就在这时候,准是跟那帮老头都聚在咱们家大门口,贴着墙根,坐着棒子叶编的地墩唠嗑。抽烟的烟火跟天上的星星都能混一块了。有时我干活晚了回来,还真以为是星星这么低呢!”
周春风静静听着,刚才的火气就下去了。周春风想到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报答过父母,总以为父母的年龄太小、太小。但是,斯人已去,想又有什么用呢?
这哥俩就沿着山路往下走,但他们没有走到道边。哥俩谁也没心情来讨论如何安置母亲,又都不愿意回屋里,就这么静静的站着。身边的树已经绿了。它们不知道这哥俩的心情沉重,依然撩荡着清爽的微风,似乎要告诉整个大地它也拥有的盎然生机。
就是山村太静了,甚至听不到孩子们的大呼小叫。
真的,没有了孩子们的大呼小叫的村庄,还能算是村庄吗?
周春风问:“河也没水了吧?”那一条河自己小时不知多少次在里边玩耍过。夏天戏水、捉鱼,冬天滑冰。
周老大说:“没了,没了!前年水还很多呢,说是在上边建了个厂子,水就没了。”
周春风还想说什么。小的时候都是大哥领着他玩,现在,大哥在他面前就像个小老头。
“山上,还有啥,有狍子吗?有狐狸吗?有猍獃吗?”周春风没话找话着问。
周老大说:“除了野鸡、山猫子(即山兔子),啥都没有!”
又是沉默。哥俩就这么站着,没有了小时的情景,甚至也没有了十年前、五年前的情景。哥俩都知道,有个老妈,两个人一年还能见上几面。要是这老妈也没有了,这哥俩就不知道几年才能见上一面了。
为什么呢?不是一奶同胞吗?
听着屋子里的吵闹声全都停止了,哥俩才慢慢地往回走。
周老大说:“春风,要不这一万块钱就算大哥借你的!”
周春风说:“哪儿的话!供我念书时,大哥没少跟着老爸一块受累!”
周老大说:“那时候你嫂子刚进门,能干活,脾气也没有这么大。我看,弟妹的脾气也不小。”
这个时候,哥俩就彻底没有话说了。
周妈妈躺在炕上已经睡着了,周大嫂过去给周春风两口子铺铺盖。等周春风这屋里的人也都散去,两口子就也准备熄灯睡觉。李静雪就又想跟周春风掰扯掰扯。周春风直摆手。
李静雪说:“不怨我吧?”
周春风说:“不怨不怨。要我说我还得感谢你呢。给爸花这么多钱,你一点儿没挡着。”
李静雪说:“你把我想哪儿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我不是心疼钱,我就是想说说这个理儿。就瞅着咱俩好过,咱们不说啥,差一不二就过去了。哪儿有这么蹬着鼻子上脸的?就是个泼妇!”
周春风打着哈哈:“算了算了!我跪了这么多天,膝盖都跪肿了。这坐都坐不下,快睡吧。一躺下,就啥也不想了。”
李静雪还想说,周春风已经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看样子,周春风是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