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爱情打击让我伤了元气,我在子夜走了四个多小时,行走在盘山路上。有一个法国人写了一本书,叫什么《黑夜行路漫漫》,主题却跟我的黑夜完全相反。我不过是被一个我中意的小姑娘击中。
对苍蝇的愤怒什么也表达不出来,这是蔡名花的悲剧。她必被击中,因为她有被击中的潜质。她也是白羊座,跟我一样。
可白羊座也并不完全是一个纯粹的简单的星座。
我不知道李静雪是什么星座,我只知道她跟周春风同岁。她的生命永远留在了33岁上。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呀!可这样的痛苦她或许并没有真正懂多少、承受多少。她把痛苦全部转移到了我们这些个完全跟她不相干的人身上,任我们言语错乱,不知所云。
我一次次都想问为什么。一次次想问,不知道问谁。
雨泽县的县城早已不是一条街了,所有机关单位都挪进了那一座标志性的高楼。雨泽县的县城已经拥有了很多高层,她像模像样的成了一道行人再也无法绕过去的风景。而在那一年,很多外地人都还对她视而不见。
那个蒋总,也已经烟消云散了,没人知道他现在干什么。
周妈妈没有呆几天。
周妈妈来的第一天,还准备长期住下去呢。县城条件比乡下好太多。第二天就开始想家。周妈妈从来没有出过门儿。
周春风不在家,李静雪回来也没准点儿。周妈妈感到了真正的寂寞,比乡村更加强大百倍的寂寞。就是这么个房子,这么个院子,出去就是乱马樱花的人、车、吵吵声。并且,周妈妈还不会看红绿灯。
李静雪想通过周妈妈来感动周春风,但李静雪跟老婆婆却也找不出多少话头。周妈妈说的那些乡下事儿,李静雪基本上都听不懂。李静雪也不知道该跟周妈妈聊啥。一见如故是个比方。就是一见如故,到相容了也还得时间填充呢。
何况,李静雪跟周妈妈从来就没有一见如故过。
呆着到了第五天,周妈妈走了。
周妈妈那天在大院门口转悠,看见了同村卖菜的一个侄子,就坐着侄子开的三马子走了。临走,让侄子在公共电话亭给李静雪打了个电话。
周妈妈进了一趟城,彻底想开了。苦的真不是就她一个人儿。她想那些城里人又有啥好的呢,一出门两个鼻子眼里都是泥。她闻不惯城里的气味儿,那种让她恶心的气味儿。说不清是汽油、是泔水、还是哪一家的废品废料。她还闻不惯经过她身边的化妆品味儿,不像在乡间天天闻着的夹杂着农村味儿的雪花膏。
周妈妈的走让李静雪彻底孤立了。只是她不知道,周妈妈的来让周春风有了新认识。
周春风认识到,这不只是两个人的战斗。
这个简单的离婚变得复杂了。
蔡名花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她太小了,想问题还不能够足够深刻。她想不到离开周春风或许是最好的归宿,她还有足够多的青春。
生活中的智者,都是看惯了太多的不智才锤炼而成。愚蠢也是智慧之母,只是愚蠢本身如果已经不能挽回,愚蠢的意义也就只能是他者的酵母而已。
周春风在想,也许只有拖着这唯一一条路了。这个意思跟蔡名花一说,蔡名花就只想到了死。这太折磨人了,这样的日子真的生不如死。
蔡名花就非常认真地思考怎样去死,离开这个有着太多痛苦的人世。
以她自己的这种心态,她认定了周春风,周春风就成了一个标杆。这个标杆一竖起来,其他任何男人就再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只有跟周春风才会消除一切烦恼,生命也才会处于一种安逸而平和的状态。
只有周春风能够满足她的一切,包括性。
她怎么能够离开周春风,她怎么能够这么一直等下去?她知道周春风的脾气,她体会过周春风的动摇。她知道周春风只要开始了动摇的第一步,紧跟着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那她就全都完了。她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够长期的这么有激情的拴住周春风,她想她的水平肯定赶不上跟他同学的李静雪。换句话说,她现在的跟周春风的沟通能力含着太多的非沟通因素,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已经跟周春风完全达到了水乳交融。
在一次激情之后,蔡名花对仍处在疲倦之中的周春风说:“哥,我想死。”说得非常镇定。
周春风没听清楚,就问:“小花,你说啥?”
蔡名花用加重的语气又说了一遍:“哥,我想死。”
周春风坐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蔡名花目光坚定,好像说的是一件跟她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儿。周春风一字一顿地说:“花,你再说一遍。”
蔡名花这次说得更轻,在周春风听来却像是个霹雷。
“哥,我想死。”
窗外忽然就下起雨来。
雨点稀稀拉拉的响动着,也不知道天是不是该亮了。周春风下了炕,出去看了看天,顺便在外屋撒了泡尿。但脑子回不过神儿来。他心里知道这句话是蔡名花从心里说出来的,并不是想吓唬他。但他还是不能回到现实当中。
回到屋里,他拉开了灯,端详着蔡名花。他不能让蔡名花死。如果蔡名花死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就该终止了。
他在蔡名花身上找到了作为男人的自尊。男人的自尊,这很重要。
他在蔡名花身上找到了几乎消磨殆尽的男人的激情。男人的激情,也很重要。
他在蔡名花身上找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沟通方式。这一种沟通方式,同样重要。
他散发了活力,感觉到了生活的甜美。
他有了生活的奔头,
他就说:“花,没事儿。大不了这个破他妈的部长不要了!我回去跟她离,离不了就上法院。”
蔡名花说:“不值。”
这个时候雷声传进屋内,紧跟着一道闪电。
又一连串的巨雷滚滚而来。
蔡名花接着说:“我虽然上班没多长时间,但看的死人也多了。这个时候该给树木、给庄稼打农药,天天都有喝药死的人。就是昨天上午,我去厕所回来,看他们急诊正抢救病人。也是好奇,我就过去看了。”
周春风倒了一杯水递给蔡名花。
蔡名花接着说:“哥,你都不知道!那就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老娘们儿,喝药的。我看着心电图成直的了,就知道人死了。我还真有点儿害怕,正想往出走,那个陪在旁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爷们儿蹭一下就站起来了。他两眼发直,盯着问‘死了?’大夫点点头。他就把那具死尸一下子扛了起来。”
周春风打了一个寒噤,蔡名花语气仍然非常平静。
蔡名花说:“那个老爷们儿扛着死尸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嚷着:‘这是什么老娘们?一打架就喝药,一打架就喝药!我扛我老丈人家去!我问问那个老头子,他是怎么教育的孩子!’就这么着,他扛着死尸。死尸身上精赤条条的。因为在抢救嘛,都是盖着的单子。那个老爷们儿,就是这么扛着他死去的老婆,大步流星的顺着马路就下去了!”
周春风被这个场景吓住了。他努力还原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这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他脑子里一浮现这个扛着死尸的壮汉,那一种绝望和无奈就塞满了心口。蔡名花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蔡名花逼到绝路上去!
蔡名花见周春风发呆,就问他:“哥,你怕死吗?”
周春风想了想,他老半天都回不过神儿来。
蔡名花见周春风没反应,就又问了一句:“哥!我和你说话呢。你说,你到底怕不怕死?”
这回周春风反应过来了。他认真想了想,说了实话:“怕。”
蔡名花说:“那是因为你没咋见过死人。”
可能吧。周春风盘算着。但他周春风的父亲去世,这也才两个多月。
周春风想了一会儿,就非常认真地对蔡名花说:“你不要有这种念头,永远不要有。我们的日子还很长。我要跟你活到想死都不知道该咋死的地步。只要你还活着,就还会活下去。花,我准备活到100岁,99都不行。你得陪我。”
蔡名花哭了。
周春风接着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关系。花,谁死都不能让你死。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
蔡名花说:“那,你总得拿出办法来呀?你不能李静雪一来硬的,就麻了爪。你不能啥都顺着李静雪的思路。你们这么多年,你一直都这样。你让我能有什么盼头?就出了这一趟差,你就让李静雪顺过去了。你妈来你回去住,是不是跟李静雪那个了?这要是再有了孩子,你指定就把我甩了。我与其受那样的耻辱,还不如早死了干净!”
这时候天开始放亮了。
还以为雨会一直下,原来只是瞎闹了几声响,刚刚掸湿了地皮。等这两个人洗漱完毕,天已经完全亮了。
蔡名花是串休,周春风呢因为这是下乡,也没有那么大的约束。两个人出去站在院子里,抬眼瞭望天空。天空中大部分的云都已经散去,只留下了几朵。一些在遥远的东方熏染着成了早霞,一些游荡在天空做闲云。周春风的诗意就有了。
周春风说:“你听着,我作首诗。”
周春风看着蔡名花的眼睛,开始念:
有一天
有一天
天空是雨刚洗过的
不如你的眼睛纯净
有一天
看你不再是只能意会的女孩
荒芜的心长满了钻天杨
蔡名花就笑了。
笑了的蔡名花就对周春风说:“哥,你这几句诗还真他妈的带劲儿呢!我改主意了。我不死了。”
周春风也笑了。
周春风说:“这就对了!活着吧,活着吧,一切都会好的。”
蔡名花又加了一句:“除非,是你让我死!”